腊日是"佛成道日",官家特许内外命妇赴大相国寺进香,为小世子求"龙福"。范正鸿本不欲惊动朝廷,奈何赵持盈心念"皇家赐福,名正言顺",于是递牌子请觐,点了鲁达,孙安并送。
天色方亮,铅云低垂。赵持盈抱着承燕,立于马车之侧。孩子裹在绣麒麟锦褓中,只露一张苹果似的小脸,乌溜溜眼珠映着宣德门巍峨城楼,又新奇又安静。范芷笙与陆登并骑随后:芷笙貂帽红氅,陆登青袍玉带,皆做寻常京中士女打扮,却掩不住边地养成的飒爽。
陕州鸿盈坊,晨雾未散,市声已沸。
赵持盈掀帘出车,指尖在承燕唇边轻轻一按,小家伙便乖顺地把脸埋进锦褓,只露一只红通通的耳朵。鲁达把蒲扇似的大手悬在车篷外,替母子俩挡开往来肩挑的货郎;孙安倒提双剑,目光鹰隼般掠过每一张面孔。
“前头就是自家坊,地势高,可远眺黄河。”孙安低声道,“夫人且歇脚,某等去布暗桩。”
赵持盈颔首,正要举步,忽闻一缕琴声,像钝刀划破粗布,嘶哑却倔强。紧接着,女子哽咽之声明明袅袅——
“……俺爹曾唱《黄河九曲》,如今只剩残谱,谁肯垂怜……”
茶棚里顿时哗然。靠门首的八仙桌边,一白发老叟盘膝横琴,指间血痕斑斑;旁边十六七岁的翠衫女子低首敛眉,泪珠儿成串落在檀板。座中多是赶早的脚夫,唏哩呼噜喝面汤,随手抛几枚铜钱,权当买一声“晦气”。
鲁达眉心已拧成“川”字。承燕在襁褓里小嘴一撇,似要被那哭腔惊醒。范芷笙与陆登恰牵马而至,芷笙耳尖,先一步按住鲁达臂膀:“师兄莫躁,且听唱词。”
鲁达闷声道:“孩子要睡。”
赵持盈却轻叹:“若非走投无路,谁肯抛头露脸?鲁师兄,容她唱完这一曲。”
鲁达只得按刀而立,胸臆却似鼓槌敲钉,一下比一下重。那翠莲唱到“……镇关西郑官人,逼俺卖笑,夺俺身契……”时,鲁达铜铃眼骤然圆睁,蓦地想起种师道手下有个专门杀猪的货,好像也姓郑。
原来这老叟便是金太公,翠莲是他养女。祖孙二人自东京逃荒而来,指望靠祖传琴曲换口饭,却被陕州“镇关西”郑大官人(郑屠)盯上。郑大官人先假意施舍,后逼翠莲入府为妾,更把太公踢成内伤;二人趁夜逃出,却欠下房钱,只得在鸿盈坊卖唱偿债。
鲁达听完,呵呵一笑,声震屋瓦:“竟是郑屠!天教俺再除一害!”
孙安知他性烈,忙道:“兄弟,此番不同军中,不可造次给大哥找麻烦,”
鲁达却道:“兄弟放心,某家自有分寸,自不给王爷找麻烦。”说罢,解下腰间褡裢,倾出碎银约莫二十两,啪地掷在琴旁,“老儿,这钱先医伤;某去去便回。”
金太公颤手欲拦,翠莲已扑通跪倒:“恩公留名!”
鲁达大笑:“洒家鲁达,法号智深,只教‘镇关西’三字从此除名!”
午后,陕州府衙前的石狮被夕阳镀得血红。郑大官人正倚门喝骂伙计,忽见一胖大和尚,青布直裰,手提两坛“透瓶香”,踏街而来。和尚声如洪钟:“郑大官人,可敢与洒家赌酒?”郑屠自恃豪强,又欺对方是游方僧人,便令家丁摆下大碗。哪知鲁达一碗接一碗,面不改色;郑屠三碗下肚,眼赤如猪。鲁达忽掷坛于地,一把揪住郑屠发髻,喝道:“洒家问你,金家欠账几分利?逼良为娼该当何罪?”
郑屠尚要挣扎,鲁达抡起醋钵大的拳头,照鼻梁一拳,鲜血迸溅;二拳砸在眼窝,乌珠迸出;三拳直击太阳穴,郑屠轰然倒地,口吐白沫,眼见活不成了。鲁达俯身,扯下郑屠腰间玉佩——正是当日逼翠莲按身契时抢去的祖传之物。坊口看呆的百姓,忽爆出一声喊:“杀得好!”人潮汹涌,竟无一人阻拦。
鲁达趁乱返身,几个腾挪,已消失在暮色里。
傍晚,鸿盈坊口,赵持盈抱着睡醒的承燕,遥遥望见鲁达大踏步归来,僧衣上滴血未沾。他把玉佩抛给翠莲,哈哈一笑:“郑屠已除,你祖孙自去太原投亲,此后海阔天空。”
金太公泪如雨下,拉翠莲跪地叩首。鲁达却慌得摆手:“再拜,洒家便恼!”说罢,走到马车旁,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承燕的襁褓,小家伙竟咧嘴无牙一笑。鲁达登时手足无措,耳根通红。
赵持盈温声道:“师兄今日又积一善,他日持盈为大师抄经回向。”
鲁达搔着光头,嘿嘿两声,忽地正色:“夫人,洒家野性难驯,恐惊了孩儿。到了东京,洒家便与孙安分道,到时自回燕云找王二哥领罚,也省得再牵累旁人。”
马车辘辘,黄尘轻扬。
赵持盈隔着帘子听外头鲁达与孙安低声说话,一句"洒家领罚"尚未落地,她忽然挑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缓:
"鲁师兄且慢。"
鲁达收势回头,只见赵持盈半探出身,怀里的承燕正拨弄她衣襟上的一枚青玉压裙。她抬眼一笑,像月色映在薄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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