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的庭院相较于王府豪宅,自是简朴许多,但此刻却仿佛成了建康城内一个小小的权力漩涡中心。自那日尚书省问对后,陆昶下榻之处便一改往日的清静,变得门庭若市。
第一波前来探访的,是些品阶不算太高、但与各大门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他们带着和煦的笑容,言语间极尽恭维,称赞陆昶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谈话间,总会“不经意”地提及某位宰辅对其十分欣赏,或某个显赫家族愿为其在朝中“略尽绵薄之力”,隐晦地传递出招揽之意。陆昶皆客客气气地接待,认真倾听,然后以“昶资历浅薄,全赖大司马提携与朝廷洪福,实不敢当诸位谬赞,今后之事还需听从朝廷与大司马安排”等语,将那些柔软的触手轻轻推开。
紧接着,更具分量的人物登场了。一位自称与太原王氏旁支有亲的中年文士,被引至客堂。他并未过多寒暄,而是直接切入主题,言道:“陆参军深得桓公信重,又立此不世奇功,前程不可限量。然则,功高亦需根基。桓公远在洛阳,于这建康城中,若无强援,恐难长久。若参军有意,王家愿以‘中正’之职相待,他日位列台阁,亦非难事。王家枝叶繁茂,互为奥援,岂不胜于孤悬北地,受人猜忌?” 此言已近乎**的利诱。陆昶面色平静,起身为其斟茶,缓声道:“先生厚爱,昶感佩于心。然北伐大业未竟,中原百姓犹在水火,昶若此时弃军从政,于私是为不义,于公是为不忠。且大司马于昶有知遇之恩,岂可轻背?此事,万难从命。” 态度谦恭,拒绝却斩钉截铁。
那文士面色微变,似乎未料到陆昶如此干脆,干笑两声,又勉强说了几句“参军忠义可嘉,还望三思”的话,便悻悻离去。
午后,一位身着内侍服饰、却气质阴柔的中年人在护卫陪同下悄然到访。他并未表明具体身份,但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宫中的气息。他先是代“某位贵人”表达了对北伐将士的慰问,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陛下虽居深宫,却时时挂念北地将士。然则,这朝廷终究非一人之朝廷。桓公…嗯,功勋卓着,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身边,亦需真正忠谨纯臣,以为股肱。参军年轻有为,若能体察圣意,一心王事,陛下必不吝厚赏,又何须始终寄人篱下?” 这是试图以皇室的名义进行拉拢,暗示陆昶可以脱离桓温,直接效忠皇帝。陆昶心中凛然,知道这水更深,更是恭敬回道:“陛下天恩,昶与西府将士皆感激涕零。昶乃军人,唯知奉命行事,尽忠职守。无论是大司马还是朝廷陛下,所命皆为国事,昶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有非分之想。” 滴水不漏,将对方的话语轻易化解。
傍晚时分,族叔陆明义竟也寻到了官驿。他比上次见面更加热络,几乎带着谄媚,一进门便大声道:“好侄儿!真是为我陆家光耀门楣了!如今你可是名动建康的人物!”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族如今如何以他为荣,然后压低声音,痛心疾首道:“侄儿啊,你如今虽得桓公重用,但终究是外人。朝廷这边,王、谢几家才是根基所在!听叔一句劝,趁此机会,与朝廷重臣多多亲近,哪怕…哪怕应下王家些许好意,也是为家族留条后路啊!岂不闻‘狡兔三窟’?万一桓公那边…唉,你也要为自己和家族想想!” 言语间充满了市侩的算计和对未来的担忧。陆昶看着这位族叔,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无奈,也有一丝悲哀。他耐着性子道:“叔父好意,昶心领了。然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忠于国事。家族兴衰,系于国运,非昶一己之私交可定。此事,我自有分寸。”
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访客,陆昶独坐灯下,揉了揉眉心。这些说客,或利诱,或威逼,或动之以情,目的却都只有一个:将他从桓温的阵营中剥离,或至少埋下猜疑的种子。
然而,令他未曾料到的是,翌日上午,一位特殊的访客不请自来。
**散骑侍郎王坦之**,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显浮夸的笑容,出现在了官驿门口。
“陆参军,别来无恙啊?”王坦之迈步而入,目光在并不宽敞的客堂内扫过,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亲切”,“昨日宫中事务繁忙,未及亲自来迎,还望参军勿怪。”
陆昶起身相迎,神色如常:“王侍郎言重了。侍郎新晋显职,公务繁忙,昶岂敢劳烦。”
“诶,你我同期定品,何必如此客气。”王坦之自顾自坐下,仿佛主人般挥了挥手,“说起来,真是世事难料。当日堂上论辩,犹在眼前,转眼间,参军已立下赫赫战功,名动天下;而坦之我呢,蒙陛下不弃,也得了个侍奉禁中的差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他话语间看似自谦,实则充满了炫耀之意,尤其强调“侍奉禁中”四字。
陆昶淡淡一笑:“各有缘法,皆为朝廷效力。恭喜侍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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