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52章 校场演武露锋芒

接连数日，陆昶皆在文书处埋首案牍。他处理文书之高效精准，已渐为同僚所知。那份被李效交托的仓廪概要，他不仅誊抄得清晰工整、无一错漏，更在末尾附上了一张自己绘制的简图，将几处关键粮仓的位置、存量与运输路径直观标示，虽只是小小添笔，却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心思。

李效将成果呈送上去后，郗超看过，未置一词，只淡淡颔首。但自此，送至陆昶案头的文书，便渐渐多了些涉及军需调度、地方民情的略紧要内容，不再是单纯的抄录校核。

这日清晨，文书处却与往日不同。气氛略显躁动，小崔等人一边整理文书，一边低声交谈，面露期待之色。

“听闻大司马今日要亲临大校场，检阅新操练的弩阵！”

“何止弩阵，各部锐士皆要展示近日操演成果，怕是少不了弓马较量……”

“啧，若能得闲去看一眼就好了……”

正议论间，李效快步进来，轻咳一声，众人立刻噤声。李效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陆昶身上：“陆参军，今日大司马巡视校场，郗参军吩咐，文书处也需派一人随行记录要点。你便去吧。”

众人目光顿时集中在陆昶身上，有惊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随行记录虽仍是文书之职，却能近距离观看演武，更能面见大司马，非心腹信任者不可得此机会。

陆昶起身应道：“遵命。”他神色平静，心中却明白，这恐怕又是郗超的一次考量。记录是假，观其应对是真。

大校场位于军营东侧，极为开阔。此刻，旌旗招展，兵甲曜日。数千精锐士卒列成数个方阵，鸦雀无声，唯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全场，远非平日小范围操练可比。

桓温并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大氅，在一众顶盔贯甲的将佐簇拥下，立于一座垒土而成的高台上。他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台下军阵，不怒自威。郗超落后他半步而立，神色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

陆昶被引至高台侧后方一名书记官身旁，那里设有一张小案，备有纸墨。他取出笔砚，静立一旁，目光却已投向台下那壮阔的军容。

演武开始。先是阵型变换，士卒们依着鼓旗号令，进退分合，如臂使指，激起尘土阵阵。接着是弩阵齐射，百弩俱发，破空之声尖厉刺耳，箭矢如飞蝗般钉在远处的箭垛上，密集可怖。

桓温看得仔细，偶尔微微颔首，或对身旁的郗超低声问询一两句。诸将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评点。

一套阵法演练完毕，桓温似乎兴致颇高，目光掠过台下肃立的诸军，忽然朗声道：“今日儿郎们操练得法，颇见精神。光是看着，未免无趣。”他顿了顿，声音传遍校场，“听闻文吏之中，亦有通晓弓马者。今日便不拘一格，有愿下场一试身手者，无论官职，赏弓一把，良马一匹！”

此言一出，台下军阵中微微有些骚动，但军纪严明，无人敢喧哗。高台上的将佐和文吏们却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虽说是“不拘一格”，但大司马开口，岂是寻常？这分明是临时起意，要考较一下非战斗人员的武备。文吏们平日埋首案牍，能有几分勇力？下场不过是徒惹笑话。

一时之间，竟无人应声。气氛有些凝滞。

桓温目光扫过高台一侧的文吏队列，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桓懿站在武将队列中，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目光故意瞟向陆昶的方向。

陆昶心如明镜。此刻退缩，之前积累的些许印象必将付诸东流，更坐实了“文弱书生”之名。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毛笔轻轻搁在案上，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从文吏队列中稳步走出，行至台前，对着桓温躬身一礼。

“属下陆昶，愿试弓马。”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青衫，在此刻显得尤为刺眼。惊诧、怀疑、嘲讽、好奇……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流淌。

桓温看着台下这个身形颀长、面容俊朗的年轻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打量。“哦？你是新来的陆参军？”他似乎想起了这份征辟檄文。

“正是。”

“好！”桓温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取弓来！”

一名亲卫将一张制式强弓递给陆昶。陆昶接过，入手便知这弓力不下于一石二斗，非寻常文士所能开合。

他并不慌乱，屏息凝神，左手持弓，右手扣弦，沉肩坠肘，动作竟是异常标准流畅！弓弦随着他沉稳的发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缓缓拉开，直至满月！

这一手开弓的架势，已然让台上台下不少识货之人收起了几分小觑之心。光是这份臂力和姿势，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绝无可能。

远处，五十步外的箭垛已然立好。

陆昶眼神锐利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伏案疾书的文吏，而是凝神屏息的猎手。他搭箭上弦，略一瞄准，手指一松！

咻！

箭矢破空而去，稳稳命中靶心偏外一环！虽非正中红心，但对于一个文吏而言，已是极为了得。

校场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然而陆昶动作未停，再次抽箭，搭弦，开弓！

第二箭，速度更快，咻地一声，竟直接钉入靶心内侧！

不等众人反应，第三箭已然离弦！

这一箭，势大力沉，咄的一声，紧挨着第二箭，深深嵌入红心！

三箭连珠，一箭比一箭更准，一箭比一箭更稳！

校场之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真正的喝彩声！军中最敬强者，陆昶这三箭，已远超普通士卒水准，足以赢得尊重。

桓温抚掌而笑，眼中赞赏之色不再掩饰：“好！好箭法！姿势标准，发力沉稳，非经年苦练不可得。可是……谢家幼度所教？”他眼光老辣，一眼看出陆昶的弓术路子带着明显的谢氏风格，那是谢家子弟自幼打下的根基。

陆昶收弓，气息微喘，额角见汗，但神态依旧从容，恭声应答：“大司马明鉴。在建康时，确曾蒙谢玄兄指点弓术，略通皮毛。”

“谢幼度倒是教出个好学生。”桓温笑道，心情颇佳，“看来我征辟你入府，并非只看文章辞藻。弓马亦是不俗！赏！”

当下便有亲卫将一把良弓和一匹骏马的赏赐记下。

陆昶谢恩退下，重新回到书记案旁。周围文吏看他的眼神已彻底不同，充满了惊异与佩服。连不远处武将队列中的邓遐，也难得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桓懿脸色则有些难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郗超立于桓温身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陆昶退回原位，重新拿起笔，准备记录时，他的目光才从陆昶那因用力开弓而微微发红、尚显白皙的手指上掠过，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稍纵即逝。

演武继续，金鼓之声再次响彻校场。

但经此一事，那袭青衫在校场众人心中的分量，已悄然不同。

陆昶垂首，继续履行他记录的要职，笔尖沙沙作响。

他知道，今日之后，在这姑孰西府，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来自建康的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