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36章 贵女好奇设茶会

搬迁的尘埃落定不过两日，陆昶这处永福里的小院便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并非前几日那些豪强仆役或小官吏，而是一位身着淡青宫装、仪态端庄的三十许女子，身后跟着两名垂手侍立的小侍女。女子举止娴雅，见到开门的阿罗和闻声迎出的陆昶，先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柔而不失分寸：

“陆着作郎万福。奴婢奉南康县主之命，特来呈送请柬。”

她双手奉上一份极其雅致的请柬。柬身以撒金云纹的宣纸制成，以一枚小巧剔透的玉兰花形琉璃扣束起，尚未展开，已隐有暗香浮动。

“县主素仰郎君清望雅誉，明日于青溪‘流云别业’设一小集，不过品茗赏画，皆是年纪相仿的友人，如秘书丞庾公子希、散骑侍郎袁公子琇等亦会莅临。”女史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恰到好处，“县主言，雅集无他，唯盼郎君清风朗月之姿，能为席间增色。若蒙不弃，敬请光临。”

这番说辞极为考究，既表达了充分的尊重，又将邀请缘由归于风雅之事，给陆昶留足了体面和回旋余地。女史送达后，便再次行礼，礼貌告退，仪态无可挑剔。

陆昶手持请柬，心中明了。这已非寻常好奇，而是一次来自宗室顶层的、正式的、且给予了他高度尊重的风雅邀约。其规格远非此前那些试探可比。

恰在此时，谢玄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与那女史擦肩而过。他一看陆昶手中的请柬，便嘿嘿笑道：“送来了？我就知道！怎么样，陆兄，这排面够足吧？南康县主身边掌事的女史亲自来请，建康城里能有这待遇的年轻子弟，可没几个！”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最初是王璎姊姊她们在县主面前念叨得厉害，县主好奇，便想下帖。我阿姊知道了，觉得直接以县主之名相邀，虽无不妥，但恐城中那些碎嘴之人，又要编派陆兄你骤得高位、攀附宗室什么的，平添烦恼。便私下对县主说，‘陆郎君乃清谈场上力压群儒、中正得评上中的国士，非寻常趋炎附势之辈，当以雅士之礼相待，方显尊重’。县主觉得极是，这才有了这女史亲临、言辞恳切的一幕。我可是特意过来，给你吃颗定心丸的，放心去，绝无恶意，就是大家想结识你这位真正的大才子！”

陆昶闻言，心中了然。这份周到与体贴，远超一份简单的请柬。它背后是谢道韫的智慧与回护，是南康县主的从善如流，也是他自身“清议名士”地位得到认可的体现。

他沉吟片刻。此等情况下，于情于理，都已不便推辞，且这正是他巩固名望、观察时局的必要之举。

“县主厚爱，谢姑娘费心，谢兄劳步。”陆昶拱手，语气温和而从容，“昶明日定准时赴约。”

谢玄大喜：“好！明日我来接你！”

翌日，青溪畔，流云别业。

马车抵达时，已闻溪声潺潺，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间杂着清越的笑语。绕过影壁，但见曲水回廊，奇花烂漫，衣香鬓影，光华夺目。

陆昶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色细麻深衣，然而，经历舌战群儒、中正高品加持后，他眉宇间那份因绝对自信而产生的从容气度，已让他卓然于众人。虽无锦绣华服，却自有**光风霁月、松筠独秀**的清贵之气，令人无法忽视。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与定品前的好奇审视不同，如今更多是探究、钦佩与欣赏。

谢玄熟稔地引着他。今日实际的主人——南康县主——已笑着迎了上来。她年约十五六岁，身穿一袭娇艳的石榴红蹙金海棠花鸾鸟长裙，云鬓堆叠，金步摇熠熠生辉，一张鹅蛋脸明媚鲜妍，眼波流转间带着宗室贵女特有的娇憨与大胆，笑容极具感染力：“这位便是陆郎君吧？快请入席！早就听阿璎她们说得耳朵起茧子了，今日总算见到了真人！果然比她们说的还要好看！” 她语速轻快，毫不扭捏，热情扑面而来。

陆昶从容还礼：“县主谬赞，昶愧不敢当。蒙县主相邀，幸何如之。”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全场。

王璎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妍丽的樱草色绣百蝶穿花襦裙，梳着惊鸿髻，环佩叮当，明艳得像一支带着露水的芍药。她见到陆昶，眼眸瞬间亮得惊人，脸颊飞红，几乎要立刻上前，却又强自按捺，只紧紧攥着手中绣帕，目光灼灼地追随着他。

旁边一位桓氏贵女桓婧则是一身水碧色银线绣墨竹的大袖襦裙，气质清冷如霜。她并未像王璎那般激动，只是抱臂站在一株兰草旁，微微歪头打量着陆昶，仿佛评估对手般的兴味，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不远处，颍川庾氏的女郎庾清萱，则穿着一身柔和的浅荷色衣裙，娇怯得像一株含羞草。她几乎不敢直视陆昶，慌忙垂下眼帘，假装全神贯注地欣赏溪中游鱼，然而那悄然晕红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羞涩。

最终，他的目光越过喧嚣，落向水榭旁一株花开正盛的海棠树下。

谢道韫正与一位年长的宗室女眷对弈。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色广袖交领襦裙，裙摆仅以同色丝线暗绣云纹，若非细看几乎无法察觉。乌发绾成一个简约的随云髻，除了一枚通透无雕饰的羊脂玉簪外，再无半点珠翠。然而，这份极致的素净，在这满园繁华之中，反而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得如同幽谷深潭，自有**一股清绝离尘、难以企及的风华**。

几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正拈着一枚黑玉棋子沉吟的谢道韫，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自然而然地抬起了眼眸。

两人的目光穿越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在空中轻轻一碰。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额外的情绪流露。那一眼，是**早已相识的了然**，是对此番场合心照不宣的洞悉，亦有一丝**超然物外的共谋感**

陆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谢道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一瞬，似在确认他安然且从容依旧，唇角随之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便重新将全副注意力放回棋局之上，仿佛外间一切与她无关。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却默契十足。

就在这时，席间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笑着开口，语气虽尽量缓和，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意味：“久闻陆兄才高，于中正堂上纵横捭阖，令人神往。今日既以文会友，不知陆兄于画道可有涉猎？观此摹本，笔意仿的是中朝卫协大师的《高士图》，不知陆兄以为摹者可得了卫师几分神髓？”

问题传来，气氛微凝。这已非简单刁难，更带有一丝试探其才学广度的意味。

陆昶神色不变，从容将目光从海棠树下移开，落向那幅展开的画作，略一沉吟，便缓声道：“卫师之画，‘点精墨，思妙理，神驰宇宙，眼空四海’。昶愚见，摹形易，摹神难。观此画中高士，岩居穴处，萧然物外。摹者笔力遒劲，布局得法，形已近矣。然则…”他微微一顿，指尖虚点画中人物眼眸，“卫师画人，尝言‘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帧高士，形貌俱足，然双眸之神光，似仍缺了那份‘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旷达与孤高。盖因心境未至，笔底终究差了一分意思。”

他言辞平和，却直指艺术鉴赏的核心——神韵与心境，其见解之精辟，立意之高远，顿时让那提问的青年面露叹服，拱手道：“陆兄高见，某受教了。” 这已非难堪，而是真正的学术探讨后的心悦诚服。

海棠树下的谢道韫，看似专注棋局，落子无声，指尖却在棋罐边沿极轻地一叩，流露出无声的赞赏。

后续又有就玄学问题的探讨，陆昶皆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言谈间既显深厚功底，又从容不迫，风采卓然，悄然折服在场众人。他已无需像最初那般急切证明自己，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份量的体现。

茶会过半，众人随意走动。陆昶信步至廊下欣赏一盆虬枝盘曲的罗汉松盆景，谢道韫也恰巧与人对弈已毕，踱步至附近，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雕花阑干。

依旧没有言语。

谢道韫目光落在盆景上，似是无心，轻声道：“虬枝虽屈，凌云之志未减分毫。”

陆昶未曾看她，目光亦停留在那株历经风霜的松树上，接口道：“深泉在山，清冽之本不因地而移。”

两句机锋，交换了彼此的态度。她赞他风骨依旧，他言己初心不改。

谢道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不再多言，转身翩然离去，广袖轻拂，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陆昶亦坦然走向他处，与袁琇、庾希等人寒暄数句，言谈风趣，举止得体。

当他在谢玄陪伴下告辞时，南康县主亲自送至门廊，笑容比初见时更添几分真诚的敬重：“今日得陆郎君莅临，方知何为名士风范。日后若得闲，还望常来坐坐。” 态度已从最初的好奇，转变为对真正名士的认可。

陆昶乘车离去，窗外暮色渐起。他知道，经此一会，他在建康顶级社交圈中的形象已彻底立住——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谢玄竭力宣扬的“寒门奇才”，而是一位真正被认可、被尊重的**清议名士**。前方的路，依旧险阻重重，但他手中的筹码与脚下的根基，已愈发坚实。那水中纵有暗流礁石，亦已有同行者遥遥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