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20章 朱门过场显不公

磬音余韵未绝，被唱到名字的士子浑身一颤，慌忙出列，整了整并无可整理的衣冠，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大堂中央那片空地上，对着端坐上方、如同神只般威严的中正官们深深一揖，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变调：“吴、吴郡张珩，拜、拜见诸位明公。”

端坐主位的顾雍面色沉静，目光如古井无波，并未开口。倒是副中正周闵，嘴角噙着那丝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慢条斯理地翻开面前的名册簿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场听清：“张珩？嗯，可是吴郡乌程张氏子弟？尔族叔父张劼，现任会稽郡丞，可是？”

那张珩闻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明公明鉴！”

周闵脸上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也变得颇为“和蔼”：“嗯，家学渊源，想必是不错的。不必紧张。今日便考教一二，且听题：《论语·为政》篇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依你之见，这‘德’于为政者，当如何体现？又当如何施于郡县实务之中？”

这个问题，堪称中正品评中的“经典款”，但凡稍读诗书、准备过品评的士子，都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大套仁义道德、教化百姓的套话。即便说得平庸，也绝不会出错。

张珩显然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开始磕磕绊绊地背诵起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无非是些“垂拱而治”、“施仁政”、“恤民力”之类的空泛之论，虽无甚新意，却也四平八稳，勉强成篇。

他说话期间，几位品评官或闭目养神，或低头啜茶，或与身旁同僚低声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无人真正细听。周闵更是时不时微微颔首，仿佛十分赞赏。

待张珩说完，额角已渗出细汗，忐忑地等待发落。

周闵看向顾雍，顾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周闵便朗声道：“嗯，虽见解稍显稚嫩，然根基尚可，心向仁德，亦是可造之材。经合议，吴郡张珩，定品第为——中上。”

“中上”二字一出，张珩如蒙大赦，几乎要软倒在地，连忙深深作揖：“谢明公！谢明公！”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这个品第，对于他这等中等门第的子弟而言，已是相当不错的结果。

属吏高唱记录，张珩晕乎乎地退下，回到高门子弟队列中，立刻引来几声低低的道贺。

珠帘之后，王璎用团扇掩着嘴，对身旁女伴低笑道：“这张家郎君，运气倒好。方才吓得脸都白了，答得也是平平无奇，竟能得个‘中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谢道韫静静看着，并未言语，只是端起茶盏，指尖微微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下一个，陈郡，袁氏，袁沛——”

一位身着华美锦袍、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应声出列，姿态从容优雅，对着上座官员行礼如仪，不卑不亢。

此次发问的是一位与袁氏有旧的品评官，问题依旧温和：“袁沛，听闻你尤善丹青，师法卫协，可有此事？不知你于画道之中，可曾悟得些许与治国理政相通之意趣？”

这问题更是风雅至极，几乎如同闲话家常。袁沛微微一笑，从容应答，从画理的“布局谋篇”谈到为政的“统筹规划”，从“渲染烘托”谈到“教化熏陶”，言辞雅致，比喻精妙，引得几位品评官频频颔首，面露欣赏。

最终，袁沛轻松获得“上下”高品，潇洒退下，经过贵女席前时，还不忘向这边投来一个恰到好处的、风流倜傥的微笑，引得几位贵女以扇掩面，低声轻笑。

“看他得意的。”王璎嗔怪一句，眼中却也是笑意。

接下来，又是几位高门子弟依次上前。问题大多温和宽松，或问家学渊源，或问琴棋雅好，或问对某句经典的理解，即便涉及实务，也多是泛泛而谈，绝不深究。即便有人应答得略显平庸甚至稍有错漏，品评官们也多是宽容一笑，略作提点，最终给予的品第，最低也是“中中”，大多在“中上”乃至“上下”。

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剧。高门子弟们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品评官们和颜悦色，不吝褒奖；记录的属吏唱名声不绝于耳，一个个光鲜的品第被抛出。堂上的气氛，显得如此“和谐”而“融洽”。

王坦之是其中之一。他上前时，周闵甚至笑着调侃了一句：“子度近日学问精进，清议堂上亦见锋芒，今日可要让我等老朽眼前一亮啊。”问题更是简单，只问了对《周易》中“自强不息”一句的理解。王坦之自信满满，发挥了一番，虽无甚真正创见，却也辞藻华丽，气势十足，顺利获得“上下”之品。他退回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寒门队列，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优越与轻蔑。

珠帘之后，贵女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意兴阑珊，开始将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面前的瓜果点心上来。

“这荔枝倒是新鲜，冰镇得正好，阿韫你尝尝？”

“葡萄也甜，听说今年西域贡来的不多，也就是宫里和咱们这几家能分得些了。”

她们轻声交谈着，仿佛堂下正在进行的并非决定士人命运的品评，而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稍嫌冗长的表演。

谢道韫的目光，却渐渐从堂中央那一片“和谐”的景象，移向了角落那群始终沉默的寒门士子。他们的脸色，随着一个个高门子弟轻松获得高品，而变得越来越苍白，眼神中的渴望与焦虑，逐渐被一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灰暗所取代。他们紧抿着嘴唇，手指绞紧衣角，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与那边的光鲜亮丽、谈笑风生相比，这边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压抑。朱门与寒门之间的天堑，在这品评堂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残酷而真实。

谢道韫轻轻放下了吃了一瓣的荔枝，那冰甜的滋味此刻在舌尖，竟泛出一丝莫名的苦涩。她看到身旁女伴们无忧无虑的笑靥，再看向堂下那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与不公。

终于，属吏手中的名册，翻到了几乎最后的部分。那唱名声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唱出了下一个名字：

“吴兴，沈氏，沈耕——”

一个穿着粗布深衣、身材瘦削的士子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踉跄着走出队列。他的登场，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那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怜悯、审视与轻蔑的目光。

高门子弟队列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嗤笑。

真正的风雨，即将首先降临在这些无人庇护的寒门士子头上。堂内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