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126章 庭深语密

谢玄如愿求得叔父首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顾着兴奋地收拾行装，憧憬着北上疆场的壮阔。然而，在这件关乎谢家子弟前程、甚至可能影响家族未来布局的大事上，谢安却觉得，有必要听听另一个人的看法——他那拥有着不逊于任何男子智慧与洞察力的侄女，谢道韫。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谢府幽深的庭院中。谢安并未在书房，而是信步来到一处临水的暖阁。阁内，谢道韫正独自对着一局残棋凝思，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生烟。见到叔父到来，她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叔父今日怎有雅兴来此？”

谢安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拈起一枚黑子，随意落在棋盘一角，看似无意地问道：“幼度欲随陆昶北上去青徐之事，你可知晓了？”

谢道韫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落子，声音平静无波：“略有耳闻。幼度兴奋得如同得了宝弓的猎鹰，今日里摩拳擦掌，府中怕是无人不知了。”

“你觉得如何？”谢安端起阿罗奉上的新茶，吹了吹浮沫，语气看似随意，眼神却带着认真的探询。

谢道韫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放下棋子，抬起那双清澈而睿智的眸子，看向谢安：“叔父心中既已有决断，又何须再来问道韫？”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谢安坚持道，“幼度年少气盛，只看到沙场建功的光鲜，却未必深知其中的凶险与复杂。青徐之地，非止胡虏之患，更有豪强、流民、乃至朝中各方势力交织，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陆昶此人…虽有大才，然其心性如何，能否始终与朝廷、与我谢家同心同德，犹未可知。将幼度置于其侧，是福是祸，我亦需深思。”

谢道韫静静听着，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恬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滴落玉盘：“叔父所虑，自是老成持重之言。青徐确是险地，陆昶…亦非易于相与之辈。”

她话锋微转，语气却变得坚定起来：“然则，依道韫浅见，幼度此行，利大于弊，当去。”

“哦？细言之。”谢安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其一，于幼度自身。”谢道韫道，“他志不在经学玄理，而慕班超、傅介子之功业。建康繁华，于他不过是黄金鸟笼。强留于此，只会消磨其志气，沦为寻常纨绔。唯有将其置于真正的风浪之中，经血火淬炼，方能成器。陆昶乃当世良将，作战智勇，更兼机变谋略，幼度追随于他，若能虚心学习，将来成就，或不可限量。此乃磨砺之机，虽险，却值得一搏。”

“其二，于家族。”她继续分析，目光敏锐，“叔父力排众议举荐陆昶，已将我谢家与其在一定程度上绑定。既已投资，便需跟进。幼度前往，既是表明我谢家对其全力支持的态度，增强其信心与实力；亦是一双‘眼睛’，可观其真实动向，察其真心所在。有幼度在，陆昶行事或多或少会顾及谢家态度，此乃无形之羁绊。再者，青徐若定，幼度便有首倡之功、从龙之劳，于我谢家未来在北地的布局，大有裨益。”

“其三，”谢道韫的声音愈发沉静，却直指核心，“于天下大势。苻秦势大，已成一统北国之心。江东偏安，绝非长久之计。将来南北必有一战。青徐乃江北门户，若能经营得当，便是我朝北伐之前哨，御敌之屏障。此时派幼度这等既有身份、又有才志的子弟前往，亦是向朝廷、向天下宣示我谢家勠力王室、匡扶天下之心，非止于清谈坐论。此乃大义名分，不可不争。”

她顿了顿，最后轻声道：“至于风险…世间何事无风险？闭门家中，亦难免祸从天降。叔父既已选择落子陆昶，便当有与之相应的魄力与担当。相信幼度，亦相信叔父您看人的眼光。”

一番话，条分缕析，将利弊得失、眼前与长远、个人与家族天下，剖析得明明白白，其见识之深远，思虑之周全，令谢安不禁暗自颔首，心中赞叹不已。

谢安缓缓饮尽杯中茶，脸上露出了真正释然的笑容：“。道韫啊道韫，你若为男子，必是宰辅之才。”

谢道韫微微垂眸，淡然一笑：“叔父过誉了。道韫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能助叔父厘清思绪，便是幸事。”

谢安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已然再无犹豫。谢道韫的分析，彻底坚定了他支持谢玄北上的决心。

“如此也好。”他轻声道，“让幼度去吧。是龙是虫，总需放入大海方能知晓。我谢家儿郎，也该出去经历风雨了。”

庭院深深，月光如水，叔侄二人的这番夜话，无人知晓，却悄然决定了谢玄未来的道路，也为谢家在北方的棋局中，落下了一颗更为深远的棋子。暖阁内，只剩下那局未下完的残棋，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茶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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