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来临,闷热潮湿,粘稠得如同林向洋此刻的心境。城中村的出租屋墙壁渗着水珠,散发着一股霉味,窗外晾晒的廉价衣物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无力地飘荡。追债的电话和偶尔上门的威胁暂时告一段落,并非债务解决,而是债主们也明白,逼得太紧,这个看起来已经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可能真的会垮掉或者跑路,那才真是血本无归。这种暂时的"平静",反而给了林向洋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寂感。
他蜷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面前的小木桌上摊着信纸,旁边是几个空了的廉价啤酒瓶。陈静白天去上班了,为了帮他还债,她除了外贸公司的本职工作,还在夜校兼了课,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影,林向洋内心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
他提起笔,笔尖在信纸上悬停了很久,终于落了下去。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
"哥:
见字如面。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深圳这边……下了很久的雨,天气又湿又热,很不舒服。(他避开了真实的处境,用天气作为苍白的开场。)
我这边,生意上……遇到了一些挫折。(笔尖停顿,他试图找一个更轻描淡写的词,但最终还是写下了"挫折"二字。)可能是我太心急,也可能是我把有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前总觉得,只要敢拼敢干,就能抓住机会。现在才发现,机会背后,往往藏着看不见的陷阱。
哥,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该怎么活?
我记得小时候,爸总跟我们说,要为国家做贡献,要奉献。他那辈人,确实是这么做的,无怨无悔。我佩服他们,真的。但我总觉得,时代不一样了。国家现在不是也在提倡搞活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我以为我走的路,是符合这个大方向的。
可是……(他在这里用力地划下了一道痕迹,几乎要戳破信纸。)我摔了跟头,很疼的一个跟头。不仅把之前赚的都赔了进去,还欠了很多债。现在每天醒来,想的都是怎么还钱,怎么活下去。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起爸说的话。他说我身上有'铜臭味',说我只是在'投机钻营'。以前我听到这话,只觉得他顽固,不理解我。可现在,在我最失败、最狼狈的时候,这些话就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哥,也许……也许爸是对的?
我选择的这条路,是不是真的走错了?是不是就像爸说的,根本就不该离开江城,不该想着做什么生意,就应该老老实实找个工厂,或者像妈希望的那样,回去复读考大学?
我现在真的很迷茫,看不清前面的路在哪里。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当初信誓旦旦地跑出来,现在却混成这个样子……
不说了,心里很乱。你跟爸、妈都还好吗?基地那边怎么样?
弟:向洋
1985年秋于深圳"
信写完了,林向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这薄薄的信封,承载着他从未向家人,尤其是向哥哥袒露过的脆弱和自我怀疑。
几乎就在林向洋将信投入邮筒的同一时间,远在西北戈壁的林卫东,也在灯下铺开了信纸。
基地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到风声掠过电线杆的呜咽。马志军酒后的那番话,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里。他知道,马志军的动摇不是个例,基地里弥漫的那种失望和焦虑的情绪,需要找到一个出口。而他,似乎也需要向一个能够理解,却又不在这个环境里的人,倾诉内心的苦闷和挣扎。
"向洋:
来信收悉。得知你在南方一切安好,甚慰。(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弟弟上一封报喜不报忧的信还是几个月前收到的。)家里一切都好,爸妈身体还算硬朗,就是爸偶尔会咳嗽,老毛病了。小雪又长高了不少,很懂事。
我这边,基地的情况……有些变化。(他斟酌着用词。)上级要求我们'军转民',自负盈亏。我们选择开发摩托车发动机,项目叫'猎鹰',我和志军都在这个项目组。
技术上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我们造出来的发动机,比市面上很多同类产品都要精密、耐用。但是……(他的笔迹在这里变得有些沉重。)成本太高了。高到根本没有市场竞争力。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发动机,像一堆废铁。
经费很紧张,奖金也少得可怜。志军前几天喝醉了,跟我发牢骚,说不想待了,想去南方,像你那样,至少能挣到钱,让家里人过得好点。
说实在的,向洋,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坦诚地写道。)看着仓库里积压的产品,看着同事们因为生活拮据而发愁的脸,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们留在这里坚守,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学的这一身技术,难道真的在市场经济面前就一无是处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