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撒奇看着,乌鸦那气质、神态、身条、服饰,怎么看都是官家女子的小姐模样。若是八旗下的,这不到十六岁,说媒的应该也早就踏破了门槛。
这是哪家的姑娘? 他从来没听说过,生得是这般好模样。
还有,她竟然能在洋人手底下讨生活,还活得好好的。
哈德里这会儿看着眼神里有些失落的乌鸦,倒是先一言不发。他若是现在要强行住进一所宅子,这是轻而易举,亦珏今日就得让出房屋。
可若是让这姑娘有官方盖印的房契、能永久居住,这就得费点功夫了。
刚才那姑娘欢呼雀跃的样子,实实在在都砸在他心里了。
当下他便说了一句,让乌鸦翻译给李总管,告知卖家。
“此宅我必会买。十日内,不得与他人交易。”
李总管也当即给了定金,一袋子银锭,50两 !
哈德里付了定金,拉着姑娘扭头就离开,连个字据都没签。
亦珏都惊呆了。如今七品官俸禄每年45两,六品60两,三品官年俸130两。这是随手就把七品县令的年俸给他了,还不立任何字据。
要知道国难之后,国库和市面上的银子几乎都被联军抢光了!京城之中在国库和民间能找到的金银,全被列强装箱打包带走。
银子极度紧缺,就是底层官员正常发放的俸禄,都几乎要搭配些一贯一贯的铜钱。
亦珏拿出袋子里晶晶亮的银子,直觉得不是真的,放在嘴里咬了咬。
看着哈德里带着乌鸦坐轿、骑马离去。亦珏和撒奇追到门口,一直眼巴巴地瞧他的背影。
亦珏的烟瘾都忍了,抬手翘着大拇指问撒奇。
“那姑娘,谁家的?”
“不认识啊。”撒奇喃喃地道。
“不行,这事儿太邪性了。赶紧约人聊聊。”
亦珏不抽大烟了,他要去找伙计们问问。这个跟着洋人的姑娘是谁。
竟然出这么多钱,二话不说就给她买这么大的宅子。
*
回程时哈德里一直凝神看着轿子。
坐在里面的姑娘安静极了。她不再掀帘子,也没有说话。但骑在马上的哈德里,仿佛就是能透过这些距离知道,她那种沉默的难过一般。
乌鸦在轿子里,确实很是难过。她像个说不出话的哑巴,但她是会说话的。
她为何非要这样隐姓埋名? 何尝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是谁?
可她决定先从宫中逃出来时,就决定要用假名字了。
为什么,她要叫乌鸦?
因为那宫中,日日都有一群群乌鸦,自由自在飞出宫外去逍遥,傍晚又飞回宫中歇息。它们是那样自在、在空中肆意快乐鸣叫着 。
“啊,啊,……啊,……”
她不当值时总坐在台阶上想,自己至今的这一生,活得还不如一只乌鸦。
她羡慕地看着那黑压压的鸟。它们有人饲喂,且成群结队都有伙伴,想出宫就出宫,想回宫就回宫,还可以无所顾忌地、想鸣叫就鸣叫……
那时,她也好想长出一双翅膀,像它们那样飞向高空、越过层层宫墙,看看宫外的世界什么样……
有没有遍地都是小时吃过的糖果子,有没有过年时,娘给买过花衣裳的摊子,有没有集市上看过的鸡鸭,小丫头梳过的小辫……
乌鸦收回那些遐想。在轿子里扶着额头。宫中规矩她全知道,也都记得住的。
宫中逃奴,一旦被抓到,脸颊刺字,先处100鞭刑。若有窝藏逃奴者,处绞刑、流放。
在庆朝末年,民间对逃奴的刑罚更加残酷严厉,会让人日日夜夜跪着戴上木枷锁,直至跪到死亡。何况是从宫中逃出的。
重刑之下,她不敢说自己的名字,她也不知道遇上爹娘会发生什么。上次宴会她也不敢提服侍的那位小主名字,更不敢提那座宫殿。
她家虽然是八旗最下等的汉族包衣,祖上也是有荣光的,到这一代没有儿子,就剩下她这个女儿了。
一个女儿,不能给家里光宗耀祖,难道还要让家族蒙羞吗?
如今,她又与洋人在一起。那么多被洋人糟蹋过的贞洁烈女受辱后,都为保全名节自戕了,只她还在苟活。
可她,为什么不去死?
因为哈德里给她的不是凌辱,不是羞辱。若她受的也是那样的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我了断。
但,不是。哈德里给她的一切,都不是。
而哈德里,哈德里他……
今日,他竟然要给自己买宅子。如果说之前,她心中对自己陪伴洋人的、这个不清不楚、无名无份的身份,还有些隐隐的芥蒂,自己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
但现在,不是了。当哈德里要给她一片可以在天空飞翔的希望时,给她真正自由的时候,就不是了。
乌鸦想了一会儿,她心里是那么感激轿子外的他。他实实在在地,想要给她安身立命的一处。
他介绍那每一件事,让她有一个家。让她读书、让她学口琴,让她去教堂学手风琴,这每一件事都让她心中那样欢喜,她高兴得心脏仿佛都快要跳出来了。甚至她都有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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