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予你 第81章 千里外的惦念

列车缓缓停稳，熟悉的乡音透过广播传来，带着一种亲切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苏念提着那个简单的、只装了几件随身衣物和洗漱用品的行李袋，随着人流走下高铁。家乡的空气带着与A市截然不同的湿润和厚重，初夏的风裹挟着植物生长的蓬勃气息和远处农田的泥土芬芳，沉甸甸地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盈满了故乡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着香樟树微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温润水汽。

出口处人头攒动，接站的人们翘首以盼。苏念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那排枝叶繁茂、投下大片荫凉的香樟树下，看到了母亲熟悉的身影。母亲穿着一件半旧的浅蓝色衬衫，身形比记忆中似乎又清瘦了些，正踮着脚，焦急地向出站口张望，目光在每一张年轻的女性面孔上停留、辨认。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酸。苏念加快脚步，穿过人群，走到母亲面前。“妈！”她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母亲闻声转过头，看到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放松而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念念，可算到了！”母亲说着，习惯性地就要去接她手里的行李袋。

苏念侧身避开，反而伸手接过了母亲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印着超市广告的布袋子，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感受到里面装着的水瓶和可能是刚买的水果的冰凉轮廓，以及布料本身被室外空气浸染的凉意。这细微的触感，让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家乡初夏傍晚的风，确实比A市多了几分沉实和料峭。

“怎么不让爸来接你？”苏念看着母亲鬓角那几缕新添的、在深色发丝间显得尤为刺眼的白发，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心里那点酸涩感愈发清晰，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母亲顺势挽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公交站台走，语气里带着点对老伴的嗔怪，又藏着对女儿归来的踏实：“他那个腰，坐久了就疼得龇牙咧嘴的，哪能让他来挤这人多的地方。在家躺着呢，从早上就开始念叨你什么时候到。”母亲说着，侧过头仔细打量她，目光里充满了关切，“你这孩子，在A市照顾时砚，又要忙工作，本来就够辛苦的，还总惦记着家里跑回来。时砚那边……都安排好了？他身体好些了吧？”

“早出院了，恢复得挺好，您别担心。”苏念笑着回答，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她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想拿出手机给陆时砚发条消息，报个平安，告诉他她已经顺利出站，母亲接到了她。

然而，手机屏幕刚点亮，解锁界面还未来得及操作，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就跳了出来，恰好来自那个她正想着的人。陆时砚的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问询：【刚问了助理，你那班高铁该到了，没赶上晚高峰吧？】

他甚至精确地计算着她到站的时间。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淌过心田，驱散了因母亲白发而升起的微凉。她的脚步在熙攘的人群中不自觉地顿了顿，随即靠着公交站台冰凉的金属栏杆站稳，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着回复：【刚出高铁站，我妈来接我啦，马上坐公交回家～】末尾加上了一个表示轻松的小波浪线。

消息发送出去，几乎是在呼吸转换的瞬间，掌心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伴随着熟悉的铃声，屏幕上跳出了他的来电显示。苏念连忙接起，将手机贴近耳朵。

“到了？”陆时砚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比平时面对面时略微低沉，带着一丝刚从小憩中醒来的慵懒，又或许是靠在沙发上放松时的闲适，背景音极其安静，更凸显出他声线的清晰质感。

“嗯，刚到站，和我妈在一起呢。”苏念回答，目光落在身旁正看着公交车线路图的母亲身上，心里感到一种脚踏实的安稳，却又因电话那头的人而牵动着另一份心神。

“那就好。”他应道，语气平稳，“到家先歇会儿，坐了半天车也累了，别急着帮你妈干活。”他细心叮嘱，随即话锋一转，提到了她此行的主要目的，“你爸的腰具体是什么情况？病历和检查报告都带回来了吗？如果情况比较复杂，或者需要复诊，随时跟我说，我帮你联系A市这边的专家，可以远程会诊看看，听听这边的意见。”

他的考虑总是如此周到，将她可能遇到的困难都预先想到了。苏念听着，感觉眼角有些微微发热，她连忙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娇嗔的笑意，试图冲淡这过于浓稠的关怀所带来的酸软：“知道啦，陆教授。你怎么比我妈还唠叨。”她顿了顿，不忘反过来叮嘱他，“你呢？在家安顿好了吗？别一回去就扎进文件堆里，记得按时吃饭，医生开的药也要按时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带着纵容的意味：“遵命，苏老师。”他模仿着她刚才的称呼，语气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晚上有空的时候，我们视频？让我看看叔叔，也……看看你。”最后三个字，他说得稍慢，带着不易察觉的缱绻。

“好。”苏念轻声应下。

挂了电话，恰好他们要乘坐的公交车缓缓进站。母亲拉了她一下，两人随着人流上了车。车厢里有些拥挤，弥漫着各种气味。苏念和母亲找了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启动，晃晃悠悠地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街景，那些记忆中的店铺、楼房，有些变了模样，有些依旧如初。母亲在一旁絮絮地说着家里近来的琐事，父亲的腰伤是如何开始的，去医院看了医生怎么说，她一个人照顾起来如何不方便……苏念安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心思却有一半，仿佛还停留在刚才那通短暂的电话里，停留在A市那个此刻或许正坐在书房，或许在客厅休息的男人身上。

一路晃悠，终于到了家。那栋熟悉的、带着小院的老式居民楼出现在眼前时，苏念的心才真正落了地。推开那扇漆色有些斑驳的防盗门，首先闻到的是家里常年弥漫的、淡淡的草药膏贴的味道。客厅里，父亲正靠坐在那张旧的布艺沙发上，腰后垫着母亲用旧毛衣自制的、厚厚的软靠枕，听见开门声，他立刻努力地想坐直一些，脸上挤出轻松的笑容：“回来啦？”

“爸！”苏念赶紧放下行李袋，几步走到沙发前，蹲下身，仰头看着父亲。父亲的脸色的确不如之前红润，眉宇间带着忍痛的疲惫。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了按父亲腰侧的肌肉，那里摸起来有些僵硬，“医生不是说了要多躺着休息吗？怎么又坐起来了？是不是不舒服？”

“躺着闷得慌，就想坐着等等你。”父亲笑着摆摆手，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瘦了，下巴都尖了。是不是在A市那边没好好吃饭？光顾着照顾别人，把自己给忘了？”

这时，母亲端着刚洗好的一盘水灵灵的本地草莓从厨房走出来，听到父女俩的对话，接话道：“肯定是这样。又要照顾生病的人，又要忙活自己的工作，哪能顾得上好好吃饭。你别操心我们，回来了就好好歇歇。今晚妈给你炖你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好好补补。”

家的温暖，具象化为父亲强忍疼痛的笑容，母亲絮叨的关怀，以及那盘鲜红欲滴的草莓。苏念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故乡阳光雨露的味道。她陪着父亲聊着天，仔细询问他腰伤的感受和治疗细节，又起身帮母亲择菜，准备晚饭。

就在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低头认真掐着豆角两头的筋时，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又屏幕一亮，发出轻微的震动。她擦擦手，拿出来一看，依然是陆时砚。

这次他发来的是一条短视频。点开播放，镜头似乎是对着他家那个现代化厨房的中岛台。画面中央是一只珐琅炖锅，锅盖边缘正不断地冒出白色的水蒸气，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背景是窗外渐沉的暮色。镜头稳定地拍摄了几秒钟炖锅的特写，然后微微上移，扫过了旁边料理台上摆放整齐的、大概是准备好的几样清淡小菜。视频下面配着一行文字：【阿姨说要给你炖汤，我也跟着学习实践，炖了菌菇鸡汤。等你回来检查成果。】

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锅，听着那熟悉又遥远的“咕嘟”声，想象着那个平日里几乎不近油烟的男人，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对照着食谱或者视频，笨拙而又认真地准备着晚餐的样子，苏念忍不住捂住嘴，低低地笑了起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精准地触动了。她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调出相机功能，对准母亲正在案板上切着的、纹理漂亮的排骨，“咔嚓”拍了一张，给他回过去：【看到了，很香的样子。不过，我赌我妈炖的莲藕排骨汤更鲜。等你好了，给你带一大保温桶过来。】

傍晚的天色彻底沉黯下去，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苏念帮着父亲敷上医生新开的、带着浓重中药味的活血化瘀膏贴，看着他皱着眉却强忍着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敷好药，又收拾完客厅，将散落的靠枕归位，拖了地，刚直起腰想喘口气，掌心的手机就适时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陆时砚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她连忙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走到客厅光线较好、背景也比较整洁的窗边，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陆时砚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他似乎是刚洗完澡，黑色的短发还湿漉漉的，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水汽。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棉质家居服，领口宽松，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整个人靠在床头上，背后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将他周身冷硬的气息柔化了不少。

“叔叔怎么样？”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随即微微移动，试图看向她身后的环境，隐约能看见沙发上苏父靠在抱枕上的半个身影。

“刚敷了药，说感觉热乎乎的，舒服多了。”苏念说着，将手机镜头转向沙发上的父亲，“爸，时砚跟你打招呼呢。”

苏父看到屏幕里的陆时砚，脸上露出客气的、带着点长辈关怀的笑容，对着镜头摆了摆手：“时砚啊，你好些了吧？别担心我们，你自己刚出院，才要好好休息，别太劳神。”老人总是这样，即使自己身体不适，也先惦记着晚辈。

陆时砚在屏幕那端认真地点点头，语气恭敬而温和：“叔叔放心，我好多了。您也是，多卧床休息，尽量不要久坐久站。有什么需要，或者不舒服的地方，随时让念念告诉我。”他又简单问了问医生具体的诊断和建议，言语间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聊了几句，苏父便示意女儿把镜头转开，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说话。苏念将手机镜头转回自己这边，走到相对安静的阳台边。

屏幕里，陆时砚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累了吧？眼睛看着有点红，是不是没休息好？”他的观察力总是如此敏锐，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疲惫的痕迹。

“还好，可能是刚才收拾东西，有点灰尘进眼睛了。”苏念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不想让他担心。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身后的床头柜，忽然定格在那上面放着的一叠纸张上。最上面那份文件的抬头，隐约可见医院的标志，格式非常熟悉——那分明是她临走那天，不小心落在他车里的、他的那份出院小结。他不仅收了起来，还特意放在了床头柜这么显眼的位置。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明天要是事情多，忙不过来，别一个人硬扛。”陆时砚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可以的话，请个临时的护工帮衬几天，搭把手，你也能轻松点。”他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那个位置，恰好对应着屏幕上她脸颊的位置，仿佛是在隔空触碰她，带着无声的抚慰，“我这边一切都好，饭按时吃，药也记得，你安心在家待着，照顾好叔叔，也照顾好自己。”

他的话语像是最有效的安定剂，驱散了她舟车劳顿和面对父亲病痛所产生的焦虑与疲惫。苏念看着屏幕里他专注而认真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牵挂和支撑，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恰到好处的水流缓缓浸泡着，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充满了踏实和力量。

她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的：“嗯，我知道。”

结束视频通话，窗外家乡的夜空已经彻底变成了墨蓝色，几颗明亮的星子点缀在天幕上，闪烁着清冷又温柔的光。晚风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从阳台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过她的面颊。她靠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份熟悉的宁静。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犹豫了片刻，指尖轻轻敲下一行字，带着一点点羞涩，又带着无比的真挚：【陆教授，我想你啦。】

消息发送成功，她握着手机，心跳有些快，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回应。

没让她等太久，大概只有十几秒钟，手机屏幕便再次亮起，伴随着那声专属的提示音。她迫不及待地点开。

他的回复依旧简洁，却直接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后面，还跟着一个他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小小的星星表情，那颗星星在她屏幕上，仿佛也带着他此刻眼底可能蕴含的笑意和星光：

【我也是。等你回来。】

千里之外，两颗心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紧紧相连，彼此的惦念，穿越了山川河流，在城市与乡村的夜空下，静静交汇，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