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予你 第153章 花园里的未说完的话

从书房走到花园的这段路并不长，苏念却觉得仿佛走过了很长的一段时光。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陆时砚掌心的温度，那温热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血脉，随着心跳传递到全身。初夏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卷动着小径两旁盛放的绣球花特有的、清甜中略带微涩的香气，轻轻掠过她的发梢，调皮地挑起几缕碎发，在她眼前晃动着。

这熟悉的花香，这脚下鹅卵石小径的触感，忽然将她拉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她刚读研一，替导师跑腿送一份紧急文件到这个地址。她按照模糊的地址描述找到这里，只当是个普通的办公别墅区。她记得自己那天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帆布鞋，因为赶时间，莽撞地直接踩过门前那片修剪齐整的草坪，气喘吁吁地跑到廊檐下。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正背对着她，在修剪一盆绿植，姿态从容，衬衫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导师的催促，想也没想就把文件袋往那人怀里一塞，语速飞快：“麻烦您！把这个交给陆时砚教授！很急！谢谢！”

那人转过身，她只来得及瞥见一张极为清俊、却带着些许疏离感的脸庞，以及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她甚至没等他回应，转身就又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掉了，连句像样的“谢谢”都说得含糊不清，消散在风里。

后来，在学校隆重的学术报告厅，她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作为特邀嘉宾发言的那个男人，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气质卓然，言辞精辟，她才惊愕地意识到，自己那天不仅闯入了私宅，还把这位以严谨和冷淡着称的陆教授，当成了他家的“管家先生”。

甚至，在塞文件的时候，她还因为对方接过文件时那过分从容、甚至带着点审视的姿态，小声嘀咕了一句：“现在的管家都这么……矜贵的吗？”声音虽小，他似乎听到了，因为她记得他当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在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回忆至此，苏念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热意，像被这午后的阳光晒透了。

“在想什么？脸都红了。”陆时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低沉而温和，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手里拿着那台有些年头的徕卡相机，黑色的金属机身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与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相得益彰。

苏念转过头，恰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那双眼平日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阳光和她小小的身影，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在想……”她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放慢了脚步，让两人的身影在石子路上拉得更长。她的指尖悄悄抬起，带着一丝试探，轻轻勾了勾他自然垂落的手指，“第一次把你当成管家先生时，我是不是特别傻？”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懊恼和赧然，“要是早知道你就是陆教授，我肯定不敢那么莽撞，更不敢……不敢吐槽你‘比老板还矜贵’。”

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无心的评价，苏念只觉得耳根更热了。

陆时砚闻言，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正对着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极其轻柔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前碎发。当他的指腹不经意地擦过她敏感而泛红的耳尖时，那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怕稍微用力，就会碰碎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我倒希望你一直不知道。”他的声音被微风揉搓着，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显得异常柔软，像化开的春水，“那样的话，你或许会更早、更自然地跟我说话。”他微微俯身，让两人的视线持平，眼底的笑意加深，“也就不用让我，费尽心思地去想，‘该怎么才能再遇见那个冒失的小姑娘’。”

这话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在她心湖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苏念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像有一只调皮的小鹿在她胸腔里不知疲倦地奔跑、冲撞。她怔怔地望着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书房里那些泛黄的便签纸，想起他说“每次翻到那一页，都觉得该做点什么，能让这个冒失的小姑娘，再出现在我眼前”。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她无意间遗落下一张写废了、画着吐舌头小人的地址条开始，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轨迹，就已经悄悄为她偏移。他并非只是站在原地等待，而是在漫长的时光里，默不作声地、一步步地，走向她可能出现的每一个路口。那些她曾以为是命运眷顾的“巧合”，背后藏着的，是他不动声色的“蓄谋”。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滚烫，鼻尖泛起微酸。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到花园深处那张熟悉的白色藤椅旁。藤椅被安置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厚实油亮的叶片间隙洒落下来，在两人身上、在藤椅上、在脚下的草地上，织出明明暗暗、细碎跳跃的光斑。这光影，与几年前他在这里为她拍下第一张照片时的场景，奇妙地重叠在一起，仿佛时光在此刻打了个温柔的褶。

陆时砚将手里的相机递向她，眼神里带着鼓励和某种更深沉的期待：“你来拍？”

苏念微微一愣，随即接过那台颇有分量的相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她学着他平时拍照的样子，有些生疏地举起相机，凑到眼前。长方形的取景框里，世界被清晰地框定。她轻轻移动着相机，寻找着焦点。很快，取景框中心，稳稳地框住了他含笑的眉眼。他身后，是那丛开得如雪如云的白绣球，硕大的花团簇拥着，成为他最纯净的背景。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目光穿过镜头，直直地落在她的眼底，那里面盛着的温柔，几乎要溢出取景框。

“等一下。”她忽然放下相机，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转过身，伸手在旁边那丛粉蓝色的绣球花中，仔细地挑选了一朵刚刚盛放、颜色最为娇艳的。然后，她踮起脚尖，手臂绕过他的颈侧，小心翼翼地将那朵带着露水和清香的花，往他墨色的发间、耳后的位置别去。

这个动作，俨然是他今天清晨，在她家楼下，将一朵淡紫色的绣球花别在她发间时的复刻。

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耳廓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随即，那原本只是透着正常血色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赭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这反应，取悦了她，让她心底泛起一丝甜蜜的得意。

“这样才好看。”苏念满意地退后半步，重新举起相机，透过镜头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带着些许窘迫却依旧纵容的神情，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像藏进了星星，“陆教授，笑一个。”

陆时砚望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和明亮的笑容，果然顺从地弯起了唇角。只是那笑意并未过多地停留在唇边，反而更深地沉入了他的眼底，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漾开层层涟漪。那里面仿佛积攒了经年的温柔与耐心，在此刻，毫无保留地为她绽放。苏念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瞬间定格。

就在快门声落下的瞬间，苏念忽然想起了方才在书房，他被她用手指按住了唇，未能说完的话。那颗被甜蜜和期待填满的心，又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她缓缓放下举着相机的手臂，转头看向身侧的他。午后的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暖。她望着他，眼睛里漾着水光，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自觉流露出的柔软：“你刚才在书房……想对我说什么？”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识趣，只是轻柔地掠过茂密的绣球花丛，拂动肥厚的花瓣与叶片，发出沙沙的、细碎而静谧的声响。这自然的白噪音，反而将周围的空气衬托得愈发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交错的声音，能听到阳光流淌的痕迹。

陆时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的脸上，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微微颤动的睫毛，再到那双映着他身影、充满了探寻的眼眸，最后停留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泛着自然嫣红的唇瓣上。他伸出手，指尖先是轻轻碰触到她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背，感受到她细微的瑟缩，然后，他的手掌缓缓地、坚定地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完全将她的手包裹住。

他掌心的温度，干燥而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通过两人相贴的皮肤，一点点、缓慢而坚定地传递过来，熨帖着她微凉的肌肤，也似乎熨帖了她那颗有些忐忑的心。

“我想说，”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轻缓得像初夏时节悄然落在花瓣上的细微雨丝，带着浸润心田的温柔力量，“从你叫我第一声‘管家先生’那天起，”他的拇指，开始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背光滑的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这个藤椅旁的位置，”他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他们身旁的空位，那里阳光正好，花香最浓，“我就没想过，要留给别人。”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苏念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蜷缩，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靠近指根处那些因为常年握笔、翻阅书页而形成的薄茧，粗糙而实在的触感，与他此刻稳稳包裹住她的力道一样，都在无声地给予她一个笃定而坚实的答案。

许多被时光尘封的细节，在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她想起无数个熬夜加班的晚上，当她揉着酸涩的眼睛从文献中抬头时，手边总会“恰好”出现一杯温度正好的热牛奶，杯底有时会压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画着加油小人的便签；她想起那些突如其来的雨天，他们一同从图书馆或教学楼走出来，他的伞总是“不经意”地、大幅度地向她这边倾斜，而他的半边肩膀，常常被雨水打湿，洇出深色的水痕；她想起自己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食堂的番茄炒蛋太甜，第二天他带来当做午餐的便当里，“碰巧”就有咸香适口的番茄炒蛋……

那些她曾经以为是生活给予的微小幸运，是她与这位严谨的陆教授之间难得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友善交集。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那些看似偶然的“恰好”，所有那些她未曾深思的“巧合”，全是他藏在流动时光里的、沉默而持久的蓄谋已久。他像一位最有耐心的园丁，悄无声息地在她周围播种、浇灌，只为等待她某一天，能够发现这片早已为她盛开的花园。

一股强烈的情感哽在她的喉头，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那你现在，”她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他，不让那层水汽凝结成泪珠滚落。她的声音带着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般的微颤，听起来软糯得不像话，“还想对着相机说吗？”她指的是他之前答应她的，在花园里拍照时，对着相机说出他想说的话。

陆时砚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又温柔得让她沉溺。然后，他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台相机。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她的手心，带来一阵战栗。

这一次，他没有将相机对准自己。他调整了一下焦距和角度，然后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苏念顺从地靠过去，侧头看向镜头。他将相机举到前方，微微偏转，将两人都完整地框进了取景框里。

取景框的视野里，是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带着水光的眼眸，和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充满依赖的神情；是他低垂的、凝视着她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无法掩藏的温柔。他们身后，是模糊成一片斑斓色块的绣球花海，以及透过枝叶洒下的、如同圣光般的午后阳光。

就在苏念等待着快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却忽然低下头来。

温热的、柔软的唇瓣，带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如同蝴蝶点水般，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擦过她的额头。那一触即离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与此同时，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畔极近的地方响起，轻得如同梦呓，仿佛只愿让她一个人听见：

“不用对着相机说。”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微痒，“我想说的话，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风停了下来，花的摇曳变得缓慢，阳光凝固在空中。只有他这句话，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深藏的情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落入了她的耳中，刻进了她的心里。

一阵恰到好处的微风适时卷着浓郁的花香掠过，轻轻柔柔地，将他这句低语包裹住，像是为这场酝酿了太久、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心动，悄悄地、郑重地落下了唯一的注脚。

苏念靠在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上，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与她自己尚未平复的、急促的心跳渐渐合成一个节奏。他拿起相机，给她看刚刚拍下的那张照片。照片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她的眼角眉梢带着未褪的红晕和藏不住的羞赧，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背景是虚化的、如梦似幻的花园景致。

看着这张照片，苏念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深藏在泛黄便签里的期待，那些流转在岁月中未曾说出口的隐秘心事，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漫长等待的酸涩，都在这一刻，在这个阳光明媚、花香馥郁的午后，找到了它们最圆满、最温柔的归宿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