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下来时,带着种劈开空气的锐。
起初只是三五点凉,像谁从云缝里撒下的碎冰,砸在钢盔上是“嗒”的脆响。那声响混在橡胶树燃烧的“噼啪”里,轻得像远处孩童弹玻璃珠,一下下敲在耳廓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可不过半分钟,西北方的乌云突然鼓胀起来——那云原是灰蒙的,此刻却像被生生撕开的墨囊,浸了浓墨的破棉絮般的云絮里,“哗”地泼下整道水幕。不是雨丝,是成股的水,带着劈开空气的锐劲,“啪”地砸在焦黑的芭蕉叶上,又“啪”地弹起半尺高的水花。水花里裹着未熄的火星,在半空凝成细小的白烟,刚要飘升,又被更密的雨打湿,沉甸甸坠在枝头,像谁在焦黑的枝桠上挂了串透明的泪,颤巍巍地晃。
火舌被这急雨浇得矮了半截,却偏不肯低头。橙红的焰苗在雨里蜷着腰,却始终不肯折颈,依旧执拗地往湿冷的树干上舔。每一次舔舐都带着“嘶啦”的响,蒸腾起大片白茫茫的汽,裹着橡胶燃烧的酸腥味——那味里混着焦糊的草木腥,像被揉碎的铁锈,顺着风往人肺里钻,呛得喉头发紧。
脚下的红土早被泡得发胀,湿黏的红土裹着焦黑的碎叶,脚踩上去“咕叽”陷下半寸。泥里还裹着暗红的血渍,是刚才战斗时溅落的,被雨水泡得发涨,在泥里洇开,像被冲淡的朱砂,顺着地势往低处淌。到了岩缝边,积成小小的池,雨点击打水面,溅起的涟漪里漂着半片烧卷的迷彩布,布角还留着弹孔的焦痕,在水里一沉一浮,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雨还在往下泼,打在钢盔上是“咚咚”的闷响,打在燃尽的树桩上是“啪啪”的脆响,打在每个人的肩甲上,是透骨的凉。只有那火,还在雨里倔强地亮着,焰苗忽明忽暗,映得周围的红土时明时暗,像这片刚被血洗过的林子,在雨里喘着粗气。
风是从峡谷口钻进来的,带着股凿冰似的冷。那不是寻常的凉,是裹着峡谷底的寒雾、混着碎石缝里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的冰碴子味——深吸一口,鼻腔里像被塞进把碎玻璃,连带着牙床都泛酸。
它不直着吹,偏要斜斜地卷着雨水抽过来。雨珠被风揉成了细针,带着棱角往脸上扎,抽在颧骨上是“啪”的脆响,刮过眉骨时像钝刀在割,火辣辣的疼里裹着麻,恍惚间总觉得脸皮要被掀起来,渗出血珠似的。
掠到燃烧的树桩时,风突然拐了个弯。那些被烧空的树洞像无数张开的嘴,风钻进去打了个旋,先挤出细得像丝线的“嘶嘶”声,接着沉成“呜呜”的哭嚎——不是一个人的哭,是层层叠叠的涩,裹着未熄的烟絮从焦黑的树洞里滚出来,贴着地面往岩缝里钻,听得人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总觉得暗处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隔着烟幕望过来。
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些没烧透的橡胶树。黑黢黢的树干上,焦裂的缝像被巨斧劈开的伤,边缘卷着焦脆的炭屑,一碰就簌簌往下掉。乳白的胶汁从裂缝里渗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淌——那胶汁不是清的,是乳白里泛着淡褐的稠,像搅了灰的浆糊,顺着树干的沟壑蜿蜒,在树脚积成小小的池,黏糊糊的,泛着层油亮的光。
有人不小心踩上去,靴底立刻被粘住,抬脚时“滋滋”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扯着。低头看,胶汁正顺着靴纹往上爬,扯出细韧的丝,混着焦灰的浊白在红土里晕开,倒真像谁掉在地上的眼泪,被踩碎时发出涩涩的响,缠在鞋底,甩都甩不掉。
风还在刮,裹着雨,裹着烟,裹着橡胶树的腥甜和树桩的哭嚎,在这片刚被火燎过的林子里打着转,像要把所有的疼和冷,都揉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风裹着雨往人骨头缝里钻时,邓班的吼声突然炸开:“快!把李凯移到岩缝!”
那声音没等传开就被雨撕碎了——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钢盔上,把吼声切成一段段的,混着泥水的重音砸在泥地里,倒像谁在着急地用石头敲地面。他半跪在红土里,膝盖陷进半寸深的泥沼,红土混着刚才没擦净的血渍,在裤膝处凝成暗褐的硬块。急救包被雨水泡得发胀,胶带边缘卷着毛边,他抖着手指扯出一截,往李凯大腿的伤口上贴时,黏性早被雨水冲得只剩一半。
“嘶——”胶带刚沾住带血的裤布,就被他用力一扯,血浸透的布料瞬间黏在皮肉上,硬生生撕下细血丝来。李凯的身子猛地一抽,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痛呼漏出来。他的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的肌肉块块绷紧,像块被攥紧的铁;额角的青筋暴得老高,不是一根两根,是纵横交错的好几道,像刚从泥里翻出来的蚯蚓,在湿漉漉的皮肤下游动,每根都绷得快要裂开。
旁边的机枪早倒了,木质枪托磕在岩块上,还留着道新痕。枪管却还泛着残热,未散尽的白烟裹在雨里,顺着散热孔“丝丝”往外冒,一遇冷雨就凝成细小的白雾,在枪口打着旋儿。最扎眼的是准星——不知何时挂上了片焦黑的芭蕉叶,叶片边缘卷成炭,中间还破着个弹孔,像只被打穿翅膀的虫,就那么歪歪地挂着,被风吹得轻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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