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纺的棉线般缠绕着茶田,叶片上凝着的露珠足有米粒大小,浑圆的水珠裹着狼头银饰的倒影,随着吉克阿依手腕轻抬的动作,倏地滑落在她靛蓝色的衣摆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指尖捏着新娘头帕边缘的银穗,正要替阿依娜别正那枚缀着茶田纹的银饰,动作却陡然顿住——石桥栏杆投下的阴影里,我斜倚着青石板,战术手电的冷光从肩侧斜切而过,在胸前那枚二等功勋章上碎成了跳动的光斑。
勋章边缘的凹痕是三年前在北极冰盖被流弹擦过的印记,红丝绒绶带早已磨得泛起毛边,线脚里还嵌着几粒未化的细雪,像是时光特意封存的极地记忆。晨雾漫上来时,那些雪粒便泛出细碎的光,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林悦指尖的粉笔灰重叠——那时她总爱站在教室门口,趁我路过时踮脚往我衣襟上别东西,说是“给英雄别朵花”。最后一次别上的是用粉笔灰画的茉莉花,花瓣边缘歪歪扭扭的,她笑着说:“等你退伍那天,我就用真茉莉编个花环,比军功章还好看。”
吉克阿依的银饰在晨雾中微微发颤,狼头吊坠的眼睛是两粒嵌着冰碴的蓝宝石,此刻正映着我勋章上的微光。我望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头帕上的茶田纹,忽然想起林悦临终前攥紧的教案本,纸页间夹着片风干的茉莉花瓣,边缘同样泛着这样细碎的、即将融化的光。晨露顺着勋章绶带往下淌,在战术服前襟洇出条细长的水痕,像极了那年雨林的暴雨,顺着林悦的发梢滴落在我手背的模样。
石桥下的溪水在雾中潺潺流动,远处传来迎亲队月琴的叮咚声,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吉克阿依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将头帕上的银穗又理了理,让它们在晨雾中摆出更整齐的弧度。而我知道,她看见的不仅是我胸前的勋章,还有勋章背后那道几乎被布料遮住的疤痕——那是替林悦挡住流弹时留下的,位置恰好对着心脏,就像她当年别在我衣襟上的茉莉花,永远开在离心跳最近的地方。
雾霭渐渐浓了,茶田的轮廓在水汽中变得模糊,唯有吉克阿依的狼头银饰和我胸前的勋章,仍在这片混沌中闪着微弱的光。露珠再次从银饰上滑落,这一次,它滴在了我手背的伤疤上,冰凉的触感混着记忆里林悦指尖的温度,让喉间突然泛起一阵酸涩。我望着远处杨文鹏背着阿依娜走过的身影,新娘头帕上的银饰与我的勋章遥相辉映,恍惚间,竟像是林悦当年画的那朵茉莉花,终于在时光的晨雾里,绽放出了带着体温的光。
喉间猛地泛起咸涩的铁锈味,后槽牙在咬合间发出细碎的“咔”声,是犬齿咬破腮帮的肌理,混着血腥味在舌尖漫开。我盯着杨文鹏垂在阿依娜肩头的手,他拇指与食指捏住勋章绶带的弧度——指腹的老茧蹭得红丝绒微微发皱,那是常年握拆弹钳留下的凹痕,竟与三年前我替林悦戴上银镯时的手势分毫不差。
那时她站在教室窗下,午后阳光斜斜切过她扬起的手腕,粉笔灰从袖口簌簌掉落,在银镯边缘积成细白的环。“等攒够三十个银镯,”她指尖勾着我的军功章绶带晃了晃,银镯内壁还刻着傣文的“平安”,“就把这些铁片子串成风铃,挂在咱们宿舍门口。”镯子滑进她腕骨凹陷处时,我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带着粉笔的凉和教案本的纸香。
而此刻,杨文鹏手中的勋章坠子撞上阿依娜锁骨的银饰,发出清越的“叮”响。我视线模糊地落在石桌上那本摊开的教案——林悦的字迹停在“茶”字的最后一弯,傣文的卷尾被暗红的血渍浸透,边缘晕开的水痕呈不规则的圆,像极了狙击镜里放大的十字准星。那是她倒下时压在身下的本子,鲜血顺着纸页纹路渗进“茶”字的叶脉,将原本隽秀的笔画泡得肿胀,如同她临终前没能说出的半句话,永远卡在喉间。
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的伤疤,那里还留着拆弹时被弹片划过的细痕。杨文鹏替新娘调整绶带位置的指尖在发抖,却让我想起林悦替我缝补战术服时,穿针引线的手也是这样微微发颤——她总说怕扎到布料下的皮肤,却不知道,比起流弹的灼热,我更怕看见她眼底映着的、我胸前勋章的冷光。
远处火塘的火星溅上房梁,将杨文鹏的影子投在岩壁,勋章的轮廓在晃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我忽然看清教案本上的血晕中央,凝固的血痂竟结成了类似银镯的环形,就像当年林悦戴上银镯时,腕间绷出的那道优美的弧——只是这一次,环内圈住的,是永远停在二十三岁的、她年轻的生命。
晨雾骤然变得浓稠如融化的棉蜡,裹着茶田的新绿与红土的腥暖,将石桥下的世界浸成模糊的水彩画。溪水撞击鹅卵石的淙淙声忽然变得遥远,像被塞进潮湿的棉花团,只余含混的“哗哗”声——这让我想起三年前的雨林,救护车的鸣笛被倾盆暴雨砸成碎片,在密不透风的树冠间撞出闷钝的回响,如同此刻堵在喉间的呜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