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出口就被这狭小、充满生活重压的空间吸走了所有生气。
几乎是出于一种麻木的本能,她猛地别开脸,视线慌乱地掠过丈夫同样写满疲惫的脸,定格在门后那件沾满油腻的旧物上——那条蓝布围裙。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机械感,指尖碰到那粗糙、冰凉、沾满凝固油渍的布料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围裙皱巴巴的,褶皱深处嵌着上次炒廉价肥肉时溅上的点点黄褐色污渍,早已氧化发硬,像凝固的、洗不掉的过往辛酸,散发着陈年的、令人窒息的烟火气。
她用力把它扯下来,布料的摩擦声在静默的空气里格外刺耳。然后,熟练地将那根同样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扎手的麻绳绕过腰间,在背后狠狠地打了个死结。粗糙的麻绳勒紧腰腹的瞬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痛感,像是在强行箍住胸腔里那颗快要碎裂的心,也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继续战斗的、沉重的盔甲。
系好围裙,她终于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几只廉价的白色塑料袋上。袋底沉甸甸的,渗出的冰水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带着菜市场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烂菜叶和鱼腥气的潮湿阴冷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他们此刻的生活,冰冷、黏腻、看不到光。
砰!
那声粗暴的关门巨响,像一颗沉闷的石头砸在李明宇自己的心上,也狠狠撞击着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门板在门框里震颤,连带着墙上那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也跟着簌簌抖动,照片里父母年轻的笑容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模糊而遥远。沉重的书包被他像丢弃一件令人憎恶的垃圾,随手甩在地上,“噗”地一声闷响,如同他此刻坠入谷底的心情。
厨房里,母亲带着疲惫却努力维持平和的声音穿过门缝:“明宇,吃饭了,菜还热着呢。”那声音像一缕细微的暖风,试图吹散他周身的冰冷壁垒,却被他竖起全身尖刺,无情地屏蔽在外。
他脚步沉重地蹭到窗台边,木然坐下。狭小的出租屋黄昏,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灰烬的抹布,一点点擦拭掉房间里本就稀少的光明,最终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进浓稠的阴影里。他的目光,却像两枚烧红的钉子,死死钉在窗台那盆唯一的绿色上——那盆爸爸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绿萝。
蔫头耷脑的叶片,边缘泛着营养不良的黄,几处明显的折痕被笨拙地用细细的红绳缠绕、固定着,像极了战场上潦草包扎的伤兵。这盆卑微的植物,此刻成了他无处宣泄的愤怒和羞耻的投射点。
“嗡嗡嗡……”耳朵里,不,是整个脑海里,全是下午教室里挥之不去的魔音。那些刻意压低却清晰无比的议论,那些带着优越感的鄙夷眼神,此刻变成了无数只最肮脏、最粘腻的苍蝇,疯狂地在他敏感的神经上盘旋、叮咬:
“看见李明宇他爸了吗?裤子上全是褶子,啧啧……”
“可不嘛,衣服上灰扑扑的,还有印子呢,像刚下工地……”
“哎,听说他爸特爱捡东西?那盆绿萝是不是也是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李明宇肯定也净捡别人不要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试图保护的、少年人那点可怜的自尊里。他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翻滚着屈辱和一种无处言说的背叛感。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父亲?
昨天家长会前,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爸,老师同学都在,你穿那件干净的夹克好不好?把安全帽摘了再进去……”父亲憨厚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儿子,爸知道!不能给你丢脸!”
可当他满心期待地在教室后门张望时,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熟悉的、灰蒙蒙的身影——洗得发白、布满深刻褶皱的工装裤,沾着星星点点永远拍不干净的水泥灰的衣角,甚至那顶醒目的黄色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摘下……那一刻,他感觉周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父亲身上,然后像探照灯一样,穿透了他,将他卑微的底色照得无所遁形。他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一股无名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狠狠地、带着泄愤般的力道,攥住了绿萝一根垂下的藤蔓,用力一扯!藤蔓在他掌心剧烈地摇晃、颤抖,像一根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脆弱神经。叶片碰撞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像是无声的呜咽。
楼下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无忧无虑,像玻璃珠子滚过光滑的地面。这笑声在此刻的李明宇听来,却无比刺耳,像尖利的指甲刮过黑板,激得他心绪更加烦乱。暮色四合,房间彻底沉入昏暗,他蜷缩在窗台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冰冷的石雕,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
直到母亲担忧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明宇……怎么了?真的不吃点吗?”那声音里的关切,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麻木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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