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建国埋着头,正把面条大口地往嘴里扒拉,发出明显的吸溜声。他粗糙开裂的手指紧紧攥着筷子,黝黑的指甲缝里,嵌着怎么也洗不干净的、凝固了的灰色水泥粉末,格外刺眼。
“爸妈,我……” 李明宇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依然干涩得像砂纸打磨,“有几个同学……不参加学校的国庆封闭式补习。他们……要去王浩家里补习。”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父亲埋在碗里的花白头发,掠过母亲疲惫的侧脸,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王浩他爸妈……知道我们家情况,” 他强迫自己把声音放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连自己都厌恶的轻松,“说……能免费小说网站提供餐食。我……我想报名去。” 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嗤!” 李建国从碗里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根面条,他用力吸溜进去,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现在的孩子,一天天净整些没用的!”
他一边嘟囔着这看似不满的评语,一边却又立刻低下头,把碗里混着菜叶的面条更加大口、快速地扒进嘴里。碗筷碰撞出更加急促清脆的声响。在那片随着他动作而氤氲开来的、带着清贫味道的热气里,他那浑浊疲惫的眼珠深处,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猥琐的窃喜,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埋进了碗底升腾的雾气之中。
母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碗往旁边推了推,里面只剩下一点浑浊的面汤。她借着起身收拾灶台的短暂瞬间,用围裙下摆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李明宇默默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像在看一场无声的慢镜头。她那双骨节分明、沾着洗不净油渍的手,握住了沉重的铁锅柄,微微倾斜。锅里仅存的几根面条,裹挟着最后一滴寡淡的汤汁,顺从地滑落,汇入父亲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
母亲的嘴角向上牵扯着,眼角的纹路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提起,堆叠出细密而脆弱的笑纹。“老王媳妇做饭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轻快,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异常突兀,“那红烧肉呀,听说炖得是又软又烂,筷子一碰就化在嘴里了!” 她像是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和强撑的底气。
“小宇跟着去,那不是挺好?” 她转向李明宇,那笑容更深了些,试图将它钉在脸上,“既能沾沾人家的福气,跟条件好的孩子走得近点儿,又能和同学一块儿做题,互相督促,多好!”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丈夫佝偻的背脊和麻木的膝盖,又迅速收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再说了,这七天咱们也能少操多少心?省下的米面钱……”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打细算后的庆幸,“……正好够给你再买两盒膏药敷敷膝盖。”
话音未落,她已经利落地解下那条洗得发白的破旧围裙,用力擦了擦手。接着,她毫不犹豫地走向角落里那个表面斑驳、印着模糊不清牡丹图案的旧铁皮饼干盒。盒子打开的声音有些滞涩,如同叹息。她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片刻,没有多余的动作,果断地捻出两张深红色的钞票——那几乎是这个盒子此刻所能容纳的全部重量。
两张钞票被叠得整整齐齐,带着陈旧纸币特有的硬挺和淡淡的、混合着铁锈与尘土的气息。母亲一把抓起李明宇垂在身侧、还有些僵硬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两张被体温捂得微温、边缘却异常坚硬的钞票用力塞进他的掌心。纸币的棱角硌着他被钢筋勒伤尚未痊愈的掌纹。
“想去就去吧。”
父亲李建国终于从面碗里抬起头,闷闷地说了一句,声音像是隔着厚重潮湿的棉絮。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妻子塞给儿子的钞票,深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皮一跳,随即又迅速埋下头,仿佛碗里有什么绝世美味吸引着他,只是扒拉面条的动作更急更快了些,碗沿碰撞出焦躁的声响。他浑浊的眼珠盯着碗底浑浊的汤水,那两张钞票的影像仿佛印在了上面。
他心里其实滚烫得厉害。同意儿子去,不是因为什么“互相督促做题”的虚话,而是因为这个家……太苦了。饭桌上除了白菜帮子煮出的寡淡汤水,就是几块颤巍巍、毫无油水的白豆腐,偶尔飘着几滴可怜的油星。儿子正长身体的时候,脸色总透着营养不良的黄。去别人家,哪怕只吃七天,至少……至少能见点像样的油荤吧?能吃上老王媳妇炖得入口即化的红烧肉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反复翻腾,混合着一种身为父亲却无法提供给儿子最基本营养的、尖锐刺骨的羞惭。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用面条堵住喉咙里那股翻涌的酸胀感。那两张钞票,是他此刻沉重的默许,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卑微的期盼——期盼儿子能在别人家的饭桌上,短暂地尝到他给不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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