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宇的脚步停在楼道转角那滩湿漉漉的霉斑上,墙皮簌簌地落在他冰凉的校服肩头,像下着一场无声的灰雪。父母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锈的铁钉,狠狠楔进他耳膜深处。
“你把这玩意拿回家干什么?” 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钝刀在刮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怨愤。她紧皱着眉头,额间的皱纹拧成解不开的结,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无奈与责怪,可那双同样布满劳作痕迹的手,却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托着父亲肩膀上那根冰冷沉重的钢筋另一端,生怕增加他一丝额外的负担。
“哼!” 父亲李建国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喘息,像被什么东西重重锤在了胸口。他佝偻着腰,颈后松弛褶皱的皮肤绷紧,费力地将那根粗粝的怪物从肩头卸下。“咚——”一声闷响,钢筋砸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溅起一小片呛人的尘土。他直起腰,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布满裂纹和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捶打着自己酸痛的后背,又下意识地在洗得发硬的廉价涤纶外套上蹭了蹭,留下一道道更为刺眼的、混合着汗水和铁锈的污黑痕迹。
“这钢筋……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 他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是堵着砂纸,“拿回来……给咱明宇做个书架啥的……也能省……省点钱。” 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沉重的换气,仿佛说话本身也在消耗他仅存的力气。
“就你会过日子!” 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在他脸上剜下一块肉来,“这东西又沉又占地方,家里本来就小,放哪啊?再说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戳破幻想的尖锐,“明宇马上就上高中住校了,也用不上什么书架呀!” 说着,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掸干净丈夫肩背上那永远也掸不完的灰尘,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那些灰白色的粉尘早已渗透进纤维深处,如同生活本身烙下的烙印一样顽固。
李建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咽下那口无声的叹息。他布满厚茧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筋表面凸起的、冰冷粗糙的螺纹纹路,那触感,竟让他瞬间想起了儿子校服袖口总是磨出的、毛茸茸的破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腔。
“住校……也得放书,”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总不能让明宇……把课本堆床底下……” 眼前猛地闪过上周去工地找包工头批条子时看到的情景——包工头老王家那个胖儿子,懒洋洋地陷在宽大舒适的电脑椅里,背后是一整面墙的漂亮书架,摆满了崭新的书和模型。那孩子敲着键盘,游戏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满墙花花绿绿的海报,亮得刺眼……那光,仿佛隔着时空,灼伤了李建国的眼睛和他从未言说的卑微期盼。
母亲那只想替他拂去灰尘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间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出租屋——角落里层层叠叠堆起的纸箱,如同摇摇欲坠的堡垒,是她们家可怜的“储物柜”。视线最终停驻在墙角那个褪色的塑料盆里,里面浸泡着儿子李明宇那双已经磨得开了胶的运动鞋,鞋帮边缘还顽固地沾着上次月考路上溅上的、早已干涸发硬的泥点。她所有尖锐的字句,都在喉咙里被那股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沉重感碾碎了。
“可你这钢筋……” 她张了张嘴,声音突然涩得如同砂轮摩擦,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前猛地浮现丈夫在烈日下扛着巨大水泥袋时,那被压得快要折断的脊梁骨,还有工头老王甩给他几张沾着油污的钞票时,那副高高在上、不耐烦的神情。每一个画面,都像这钢筋一样冰冷沉重。
李明宇就站在那片冰冷的月光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父亲搬动钢筋时,腰腿关节不堪重负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响,像钝锤一样敲打着他的脑壳,与母亲压抑着的、仿佛要把心肺咳出来的断续呛咳声混杂在一块,在他太阳穴里疯狂地突突跳动。那缕从通风口破洞斜切进来的、浑浊的月光,惨白地照亮了父亲后颈上那片被晒伤的皮肤——层层叠叠,红肿蜕皮,边缘翻卷着丑陋的白色死皮。
李明宇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干裂、翻卷、痛苦不堪的伤痕……竟与他错题本上无数次被橡皮粗暴擦破的、脆弱粗糙的纸页边缘,在眼前诡异地、残酷地重叠了!一种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明宇?!是你吗?傻站在那黑灯瞎火的干嘛呢?!” 母亲拔高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猛地刺破楼道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也刺得李明宇浑身剧烈一颤!鞋底下意识地碾过地上一个不知谁丢弃的易拉罐,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死寂的楼道里如同警报。
“……来了。” 李明宇的声音像是两块被砂纸反复摩擦过的生锈铁片在刮擦,低沉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猛地向前一步,踏入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光线里,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父亲手中那沉重的、冰冷的另一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