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脆,不容分说地将那张承载着200元“巨款”的饭卡塞进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卡片边缘刮过粗糙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下意识地掏出来,目光却被卡套背面牢牢吸住——一张简陋的口取纸上,是苏晴用铅笔写下的“李明宇加油”。
那五个字,笔画僵硬而稚拙,像刚学字的孩童在用力描红。每一笔都深深凹陷进纸纤维里,仿佛要将所有鼓励的重量都压进去。然而视线下移到“加油”二字时,笔锋却奇异地圆润流畅起来,带着一种不自觉的轻盈,甚至能让人想象出书写者嘴角那抹不自知却又无比明亮的笑意。这笨拙与流畅的奇异组合,像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进李明宇心里最敏感的地方——既是暖流,也是无声的宣判,宣判着两个世界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
“这是?”
“拿着吧,就当我借你的。” 苏晴的笑容在薄雾中绽放,眉眼弯弯,清澈得不染尘埃。她额角浅紫色的新发带被风扬起,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轻盈、精致、触不可及。那弧度,像一把锋利的小钩子,瞬间勾破了李明宇记忆的保鲜膜——超市冷柜里,那些躺在昂贵冰霜中、包装华丽炫目的进口雪糕盒子,印着同样流畅优美的图案。那是他每次帮母亲搬运沉重的打折粮油路过时,隔着冰冷厚重的玻璃,目光都不敢长久停留的存在。228元一盒的雪糕,228元一瓶的玫瑰护手霜……此刻,苏晴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熟悉玫瑰香气,正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将200元的饭卡与228元的世界残酷地缝合在一起。
食堂窗口前,午休时的人声鼎沸像一层油腻的膜,包裹着李明宇。他死死盯着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菜名,直到“红烧肉 12元”那几个猩红的LED像素点,如同一小簇燃烧的火焰,狠狠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指尖的饭卡边缘冰冷坚硬。
“一份米饭,红烧肉,炒时蔬。” 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强烈的生理反应猛地从后槽牙根部泛起——那不是嘴馋,而是牙齿在自发地、痉挛般地咬合,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口腔里弥漫开一种极其怪异的酸涩感,仿佛有人强行塞进了一把带着尖刺的荆棘,正在被他机械地、痛苦地咀嚼。是羞耻?是感激?还是对自身窘迫的极端厌恶?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滴——” 扣款成功的电子音冰冷无情。
显示屏上,“22.8元”的数字跳了出来。李明宇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些闪烁的像素点上。在他的视野里,那数字开始扭曲、膨胀、变形,每一个红色的光点都如同注满了脓血,肿胀得令人作呕。这怪诞的视觉幻象,瞬间将他拖拽回那个充满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病房——母亲枯瘦的手臂上,化疗针留下的淤青高高鼓起,青紫色的血管蚯蚓般狰狞盘绕。22.8元,一顿午饭的价格,像一根冰冷的针管,扎穿了现实与病痛的隔膜,将他眼前美味的幻象刺得千疮百孔。
打菜阿姨油腻腻的手套不耐烦地将餐盘推过窗口。盘沿撞击金属台面的刺耳声响,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李明宇。浓郁的香气猛地扑面而来——红烧肉甜腻的油脂香裹挟着蒸腾的热气,八角桂皮的馥郁香料味强势地攻城略地。这本该是令人垂涎的诱惑。
但在李明宇的感官里,这浓烈的肉香瞬间被另一种更霸道的气息覆盖、溶解、取代——是苏晴书包里那熟悉的、甜腻而矜贵的玫瑰护手霜气味!它像一张无形的玫瑰金箔,精准地贴附在红烧肉的酱汁表面,将食物的烟火气异化成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昂贵的象征。228元的幽灵,从未如此清晰具体地盘旋在他的餐盘上空。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餐盘边缘,那廉价铝合金的粗糙感,却意外地勾连起另一个灼痛的记忆碎片:上周替咳嗽不止的父亲送药去工地。尘土飞扬的工棚角落,那个腆着肚子的包工头,正悠闲地靠在新买的皮卡车上,用一只镶嵌着三颗廉价水钻的打火机点烟。幽蓝色的火苗“啪”地一声蹿起,跳跃的高度,刺眼的光亮,竟与此刻食堂打菜窗口顶上那几盏惨白的射灯诡异地重合在一起!财富的光芒,无论大小,似乎都带着灼伤穷人的本能。
第一块裹着浓稠酱汁、颤巍巍的红烧肉被送入口中。牙齿破开酥软肉皮的瞬间,一股剧烈的、几乎带有毁灭性的甜味炸弹在舌尖轰然引爆!糖色与酱油交织出的蜜意,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黄金枷锁,滚烫地包裹着味蕾。鼻腔里,八角桂皮的辛香霸道地冲撞着,那是属于节日、属于富足、属于他生活之外的世界的味道。
这味道太陌生,太浓烈,太……“好”了。好到让他无所适从,好到让他生理性地产生排斥。牙齿猛地打了个寒战,发出“哒”的一声轻响,连带着整条脊椎都窜过一阵冰凉。这甜,不是慰藉,更像一场甜蜜的酷刑,无情地碾压着他早已习惯清汤寡水的味觉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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