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苏晴的声音裹着笑意,像暖风拂过冰面。李明宇刚要开口,右边却骤然响起一串破碎的咳嗽——顾晓妍弓着背,嶙峋的肩胛骨在薄棉衣下剧烈耸动,那急促、带着撕裂感的干咳,竟与遥远记忆中母亲在寒夜里辗转反侧、心肺仿佛要挣扎着呕出的声响惊人地重叠。他喉头一紧,那些故作轻松的回应瞬间冻结在舌根。
左边,苏晴细白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柔软的羊绒传递着温驯可靠的暖意,是她世界特有的、不带阴霾的明媚。右边,那红手套覆盖下的手,隔着粗糙的皮革,竟也固执地散发着另一种质地迥异的温热,如同灰烬深处暗藏的炭火余烬,微弱却顽强。两种温度沿着他的手臂脉络向上攀爬,针锋相对又丝丝入扣地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感知里,都是如此真实,如此难以割舍,像两条命运之河在此刻粗暴地交汇。
篝火的烈焰不安分地跳跃,将每一张被欢庆扭曲的脸染上浓重的橘红,又在雪地上投下深不见底的暗影。李明宇置身在这喧嚣与光影的旋涡中心,那些长久以来在胸腔里互相撕咬、争夺领地的光与暗,挣扎与逃避,竟在顾晓妍那几声咳喘与两种温度的交叠中,骤然显露出某种荒诞的虚妄。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需在两种光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正如维系着庞大世界运转的精密齿轮,从不需要拒绝任何一种推动它前行的咬合方式——无论那方式是柔顺的润滑,还是粗粝的摩擦。
噼啪爆鸣的篝火舔舐着跨年夜的冰冷帷幕,火星升腾,如同无数挣扎着想要抵达星空的微小灵魂。李明宇立在苏晴与顾晓妍之间,苏晴周身散发的光亮如同碎钻镶嵌的银河碎片,纯粹得近乎虚幻;而顾晓妍则像一片沉静的冻土,带着一种被寒风反复捶打过的、厚实的韧劲。他自己,则在这奇异的双重温度里,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内在的、近乎疼痛的生长——像一棵被迫嫁接的树,根系向下,深深抓住冰冷的大地(那咳喘里的、手套下的灼热),枝桠却向着头顶璀璨的星空(苏晴带着皂角香的手指)极力伸展,试图将星光与尘埃,一同接纳入自己日渐粗粝的年轮。
当篝火喧嚣的余烬彻底沉寂在窗外的风雪里,李明宇仰躺在三人间柔软的床铺上,目光虚无地钉在天花板繁复的石膏花纹里。中央空调送出源源不断的热风,带着酒店刻意调配的、甜腻的玫瑰精油气息,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这股奢华的人工暖香倏然撬开了记忆的缝隙——他想起城中村那间出租屋,腊月的寒风正从窗框的破洞里嘶嘶灌入,母亲裹着旧棉被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敲打着墙壁。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苏晴和顾晓妍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出现在门口,发梢还沾着室外未化的雪粒。
“真不去泡温泉?超级解乏哦。”苏晴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
李明宇摇摇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顾晓妍垂在身侧的手——那刺目的红手套已经摘下,露出她苍白纤瘦的手指,指关节因寒冷微微透着红。顾晓妍只是沉默地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木门轻轻合拢,将她们的气息和脚步声隔绝在外。
寂静重新降临。李明宇在柔软的羽绒枕里辗转,玫瑰精油的香气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越来越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坐起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伸手探向枕头深处——指尖触到了冰凉防水的尼龙布。那是他压在枕下、揉成一团的游泳裤。
当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刺破黑暗,显示着“23:30”时,李明宇终于像被无形的手从床上拽了起来。走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脚步落在上面瞬间被吸走所有声响,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失重的柔软,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深不见底的棉花堆里,仿佛他整个人正被这过分洁净的虚空吞噬。
推开温泉区沉重的原木大门,滚烫的、饱含硫磺气味的白色水汽如同巨兽的吐息,猛地迎面扑来,瞬间糊住了他的眼镜片,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混沌。远处水波深处,传来女孩子模糊的嬉笑声,清脆又遥远,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他徒劳地眨着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浓雾,只能勉强辨认出水面漂浮着的几盏莲花造型的琉璃小灯。它们散落在幽暗的水面上,昏黄的光晕在蒸腾的暖气里摇曳、游弋,如同被天神漫不经心撒落在这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又像迷失的灵魂在无声燃烧。
“谁在那?”一个警惕的女声骤然刺破氤氲水雾,带着清晰的戒备,是从某个池子方向传来的。
李明宇心头猛地一炸,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像触电般慌忙向后急退,笨拙的拖鞋底却狠狠碾在了湿滑的瓷砖水膜上——一股巨大的失控感攫住了他,视野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向后栽倒!
“扑通——!!”
巨大的水花裹挟着滚烫的泉水猛烈炸开!温泉水灌入口鼻的瞬间,视线在剧烈的晃动中短暂地清晰了一刹。透过疯狂扭曲的水纹和弥散的雾气,他看见对面池沿上三个仓惶挣扎起身的模糊轮廓——她们裹着湿透的浴巾,细瘦的脚踝在瓷砖上慌乱蹬踏,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脊背,水珠争先恐后地滑落,像一群刚刚被惊扰、被迫浮出深海的人鱼,带着惊悸未定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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