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在凌晨三点的死寂中骤然呻吟起来,像濒死巨兽锈蚀的喉管在摩擦。李建国把自己从嘎吱作响的木椅里拔起,裹紧那件颜色褪败、袖口绽出灰白棉絮的旧军大衣。强光手电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厚茧,光束劈开仓库内部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般的黑暗。
寒冬的空气裹挟着水泥地的刺骨、铁锈的腥气、陈年木材的朽味和防锈油浑浊的气息,沉沉地、刀子似的扎进肺腑。巨大的货架如同沉默的铁黑色墓碑森林,层层叠叠耸立,其上堆放的钢筋管件和预制水泥板凝固成狰狞的暗影,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头顶悬垂的灯泡苟延残喘,昏黄的光晕随着供电线路老化衰弱而明灭不定,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骤然拉长,扭曲,又狠狠揉碎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仿佛在嘲弄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生活。
三个月。自从工地查出危险液体,停工整顿,整整三个月了。那张冰冷的停工整顿通知,如同一道冻得硬邦邦的闸门,彻底截断了全家赖以喘息的经济活水。别无选择,只能咬碎后槽牙,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苦腥味,接下这城郊仓库守夜的活计。工头递过钥匙时那点怜悯的眼神,比仓库深处的寒气更让他脊背僵硬。一圈,又一圈……脚下厚重的劳保鞋底摩擦着冰冷的水泥地,拖曳出沙哑的、仿佛永无尽头的叹息。时间如同凝结的沥青,粘稠地裹缠着他的双腿,每一步都像在拔足深陷的泥潭。他下意识抬手,粗糙的指腹蹭过下巴,胡茬硬得像钢针,在冻僵的皮肤上扎出细微的痛感。镜子里那张脸?晨昏颠倒的混沌早已模糊了它的轮廓,连刮胡子的力气,也被这深不见底的寒夜和沉重的脚步榨取得一干二净。
仓库高窗外,天色终于艰难地透出一点灰白。卷帘门再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呻吟,向上卷起。门外,2003年腊月的寒气裹挟着郊区荒野衰草的呛人气息,刀子般刮在脸上。李建国深深佝偻着腰背,仿佛背上压着千斤重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通往城北棚户区的坑洼冻土小路上。褪色的军大衣下摆被路旁枯草上凝结的霜花和尘土打湿,留下深色的沉重痕迹。
推开那扇薄铁皮包裹的家门,一股混杂着隔夜廉价饭菜、墙体霉变潮气和劣质煤球燃烧后余烬的浑浊气味,蛮横地撞进鼻腔。狭小的客厅拥挤而凌乱,堆满了生活的窘迫。他几乎被疲惫彻底掏空,却仍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侧过头去。目光投向走廊尽头,儿子那扇紧闭的房门下方——一道细细的门缝里,恒定不变地漏出一线朦胧的、柔和的白光。
一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流,小心翼翼地蔓延开来,暂时熨帖了他心口被寒风吹皱的千沟万壑。
这小子……又在熬夜用功了。他心想。这光,如同沉沉寒夜里惟一不曾熄灭的微小灯塔,固执地亮着。在那沉重疲惫带来的恍惚里,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儿子伏在旧书桌前瘦削的背影,能听见笔尖划过习题纸页那沙沙的、带着希望的声响。喉咙深处滚过一声连自己都听不真切、饱含所有辛酸与渺小慰藉的叹息。他脱下沾满夜露、铁锈与寒霜气息的沉重军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门后唯一那颗摇摇欲坠的钉子上,生怕惊醒什么。然后,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木桩,将自己沉重的躯干摔进了客厅那张仅有的、嘎吱呻吟的旧沙发里。几乎在身体接触那张冰冷人造革表面的瞬间,意识便急速滑向疲惫的黑暗深渊。
腊月的阳光透过蒙着厚厚浮灰的教室玻璃,斜斜地切进来几道昏黄的光柱。粉笔灰在光束里疯狂地飘浮、旋转、碰撞,如同亿万细小的幽灵在无声的狂欢。讲台上,数学刘老师干燥的声音还在继续,粉笔在黑板上咯吱咯吱地推导着复杂的公式,留下艰涩的白色轨迹。然而教室后排的空气早已悄然变质。几个后排男生用厚重的课本挡着脸,课本缝隙里,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们年轻的下颌线,手指正飞快地滑动着,屏幕上温泉度假村官网诱人的泳池和温泉池照片不断刷新。前排女生们则挤在一起,头几乎碰着头,压抑着兴奋的窃笑声像细细的春藤,在课桌的缝隙间隐秘又迅速地蔓延攀爬。一本翻开的时尚杂志摊在中间,里面夹着几张刚从彩色打印机里吐出来、还有点发烫的泳衣照片——鲜艳的比基尼、性感的连体式,在课本的掩护下被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贪婪地审视、传递。连平时最安静的学习委员,此刻也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刹那,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微红的脸颊,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明天一定帮我拍够九宫格!每一张都要美!拜托了!”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放弃抵抗,懒洋洋地铺满了整个教室,给桌面、书本和年轻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班主任张老师走上讲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即将释放的轻松:“安静!都安静一下!”教室里的嗡嗡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灼灼地投向讲台。“同学们——”张老师提高了音量,脸上终于忍不住绽开一丝笑意,“大家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去温泉度假村!具体需要带的东西,班长戴宇轩已经在班级群里发通知了。都仔细看看,别落下什么!”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和桌椅挪动的细碎噪音。“明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在学校正门口集合!必须准时!听清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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