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汤渐渐凝出油膜,汤底倒映的吊灯突然扭曲成工地塔吊的探照灯。父亲搬运钢筋的剪影在油花里浮沉,安全帽反光带撕裂汤面,而蒋云指尖捏着的车厘子核正落进碗沿,溅起的汤汁像泥点砸上幻影。
“真恶心。”
李明宇齿间碾碎半只馄饨,荠菜碎末卡进臼齿缝。羊绒地毯吸收了一切声响,唯有他攥紧餐巾的骨节发出枯枝折断般的轻响。苏晴推来的果盘里,紫红色果实如同父亲静脉曲张的瘤结。
“楼上客房随便选。”苏晴扬手划过虚空,腕间卡地亚螺丝图腾割开光影。
羊毛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陷进父亲搅拌的水泥浆。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衣帽间的感应灯哗然亮起——整面墙的镜柜折射出无数个套在褪色秋衣里的少年,像标本被钉进水晶棺材。
卫浴间飘来雪松香氛。李明宇指尖划过双台盆大理石纹路,冰凉的触感蛇信般缠上脊椎。四个镀金水龙头在镜中折射光箭,刺得他视网膜生疼。
“每间都有独立卫浴哦——”苏晴的尾音在走廊回荡。
李明宇突然抬脚狠踹瓷砖墙缝。意大利雪花大理石纹丝未动,剧烈反作用力却震得他跛行两步。他盯着踢脚线镶嵌的金铜压条,仿佛看见父亲砌墙的抹刀正刮过粗糙红砖。
天鹅绒床幔垂落阴影里,少年蜷在地毯上数卫生间数量:“四个厕所...” 喉咙里滚动的气音带着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够给我家砌栋新房了。”
镜中突然映出他嘴角诡异的笑。指尖蘸着舌尖血,在镀金毛巾架上画了扇歪斜的铁皮门——那是工地临时厕所的轮廓,门板缝隙还渗出污黄的锈迹。血珠顺着金色沟槽滑落,像道新鲜伤口。
黑色轿车碾过结冰水洼时,冰碴在轮胎下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李明宇隔着羊绒围巾呵出的白雾在车窗上晕开圆斑,雾气消散的刹那,他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在批发市场门口呵手跺脚,睫毛挂着的霜花如同焊死的银钉。
苏晴及膝长靴踏破积水,靴跟凿地的声响像子弹上膛。驼色大衣下摆扫过李明宇手背的瞬间,羊绒纤维摩挲皮肤的触感让他猛地缩手——那里还残留着上周搬运水泥袋时磨破的痂。圣诞颂歌裹着寒风灌进车厢,蒋云发间晃动的施华洛世奇雪花发卡,折射出与父亲三轮车把手上冰凌相同的光。
李明宇最后一个钻出车门。藏蓝色羽绒服突然暴露在寒风里,新布料发出塑封袋撕裂般的摩擦声。他骤然弓身,如同中弹的士兵蜷缩在车门掩护后。
少年佯装整理衣领的动作像在拆卸炸弹。冻红的指尖捻起藏蓝领口时,加拿大鹅商标的金线刺绣在晨光中灼烧视网膜。他反复碾压那道防水压胶条,直到商标边缘挺括如刀锋——那是父亲三轮车把手上裹的防冻胶布永远达不到的平整度。
顾晓妍冻成胡萝卜的手指正拽紧围巾,余光瞥见校门口的反光景象:少年揪着衣领反复调整角度,活像狙击手校准瞄准镜。当寒风掀起他刻意外翻的领口,明黄标签如匕首般刺破冬日灰霾。
“看啊!”他喉结滚动着无声呐喊,“看这三百针高密尼龙面料!看这白鹅绒充绒量!”
李明宇突然挺直脊背。新羽绒服充绒的胸腔部位鼓胀如铠甲,加拿大雁图腾在左臂咆哮。走过顾晓妍身旁时,他故意让袖口摩擦她旧棉服胳膊——新布料发出沙沙的嘲讽,像钞票清点的声响。
苏晴的笑声从前方飘来:“明宇今天真帅!”
赞美词撞上后背的刹那,父亲三轮车斗里颠簸的烂苹果突然在记忆里爆出酸腐汁液。少年昂首迎向校门,崭新的防水面料将寒风切割成气流碎片,领口商标随步伐颤动,如同嵌在冰原上的黄金勋章。
顾晓妍低头呵暖冻僵的手指,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前方挺拔背影。她看见李明宇藏蓝袖口下露出一截深灰秋衣——那抹洗褪色的灰,正在羽绒服璀璨的防水涂层下渗出阴影。
蒋云扯住李明宇衣袖时,香樟树最后的枯叶正砸在顾晓妍肩头。少女单薄的影子在街角冻成冰雕,瞳孔里映着他藏蓝色羽绒服左臂的加拿大雁图腾——那金线刺绣的猛禽正展开翅膀,随时要撕裂旧时光的茧。
“明宇你看,她还在看你呢。”蒋云指尖点向那个凝固的身影。
李明宇摘手套的动作像在拆卸炸弹。皮质手套脱离手指的瞬间,市集橘子清冽的香气突然刺破冬日寒风:深秋的大巴车里,他护着怀里鼓胀的塑料袋,金灿灿的蜜橘在颠簸中碰撞出甜香。外婆没牙的牙龈含住橘瓣时,皱纹里淌出的笑意比果汁更明亮。
“认错人了吧。”他低头揉搓后颈,羽绒服袖子刮过脸颊。新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粗粝如砂纸,瞬间磨穿了记忆的薄膜——三站路飞扬的尘土里,顾晓妍马尾辫扫过他手臂的轻痒,此刻化作万根冰针扎进骨髓。
苏晴的腕表突然奏响滴答声。卡地亚蓝气球表面掠过冷光,表盘镶嵌的钻石如碎冰浮上她手腕。“走啦。”羊绒大衣旋出圆弧,雪松香氛的浪潮吞没了残留的柑橘气息。她长靴踏碎路面积冰的脆响,像玻璃展柜封存标本的最终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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