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大都的石板路,沉闷的声响在车厢内回荡。
一路无话,沉重的氛围如同实质般压迫着陈宜中的呼吸。
直到回到商行包下的客栈后院,进入赵昺那间守卫森严的上房,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耳目。
陈宜中才感觉那股胸膛中的悲愤与窒息感稍稍松缓,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压抑。
赵昺屏退左右,只留陈宜中在屋内。
他走到桌边,提起温在炭炉上的紫砂壶,不疾不徐地斟了两杯清茶,袅袅热气升腾,却驱不散室内的寒意。
“坐。”赵昺将一杯茶推向陈宜中面前,自己则坐于主位,姿态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在马车中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陈宜中依言坐下,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驱散少许,但心头的寒意却更深。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心思却深如渊海的公子,心晓对方肯定是有要事与自己相谈。
赵昺并未饮茶,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细微的叩响,目光直视陈宜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生,从即日起,你每周需往仁王寺一趟,拜会那位妙曦大师。”
陈宜中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捧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赵昺那双眼眸,所有质疑和抗拒都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陈宜中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每一次。”赵昺只当没看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必备重礼。珊瑚、龙涎香、南洋珍玩……库中所有奇珍,任你取用。务必让他感受到你的诚意与乡情。”
陈宜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恶心感,声音有些干涩:“公子,此举目的何在?仅仅是与那贼子叙旧?”
他实在无法再用大师二字,称呼妙曦和尚。
赵昺微微摇头,眼神锐利了几分。
“自然不是,叙旧、送礼,只是维系这条线的表象。先生,我要你做的,是借妙曦这块跳板,去接近一个人。”
“何人?”陈宜中精神一振,这才是关键。
“桑哥。”赵昺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藏人,曾是帝师八思巴的侍从。”
陈宜中眉头微蹙,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
桑哥?似乎有些印象,但又不甚清晰。
赵昺明白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此人去年奉旨领兵,平定了乌思藏(西藏)的叛乱,手段狠辣,行事果决,深得忽必烈器重。如今,他住在仁王寺内,在去岁圆寂八思巴的继承者亦连真身边,协理总制院事务(统御天下释教僧徒及吐蕃事务)。”
“八思巴……去年就已圆寂?!”陈宜中闻言,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赵昺。
此等秘闻,公子是如何得知?
莫非?他暗中已在大都布下了一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庞大而隐秘的情报网。
一念及此,陈宜中对赵昺的敬畏与神秘感又深了一层,公子布局之深远,远超想象。
赵昺对陈宜中的惊诧不置可否,继续分析道:“桑哥此人,出身吐蕃,非汉非蒙,这是他最大的劣势,在朝堂之上,他既不会被真金太子的汉法派亲近,也难被根深蒂固的蒙古勋贵所接纳。但,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优势!”
赵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正因为他是孤臣,没有根基,日后只能依靠忽必烈的宠信。有着乌思藏平叛的功劳,他早晚会被其重用,来平衡元廷的朝堂!”
“而今桑哥,最大的靠山八思巴已逝。此时,他看似风光,实则根基最虚,正是我们接近的绝佳时机!”
赵昺语气加重,看向陈宜中:“妙曦和尚,挂单仁王寺,不过为攀附帝师一系。他与你同是闽乡故人,由他引荐,最合适不过。”
“先生以虔诚信佛、富甲南洋的儒商身份接近桑哥,最为自然,也最不易引人怀疑。”
“先生,妙曦和尚再是卑劣不堪,此刻也是我们撬开桑哥,这扇门的一把钥匙。”
陈宜中沉默了。
他明白了赵昺的意图,利用妙曦的贪婪和攀附之心,以便日后能搭上桑哥这条线。
阿合马仗着察必皇后的旧仆身份,与忽必烈的宠信,权势熏天、骄横跋扈,在元廷朝堂之中,汉法派与蒙古勋贵,皆是不入其眼。
陈宜中私底下与公子讨论,都是断言以其人性格、树敌众多的行事作风,早晚会失势。
那么,公子口中的这位桑哥。
非汉非蒙,就是忽必烈眼中的色目人;吐蕃僧人,与忽必烈早期重用的汉人重臣刘秉忠,皆是僧人背景。
他就是忽必烈眼中,最适合的下一个执掌帝国财权的人选!
“公子深谋远虑,老朽……明白了。”陈宜中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想到要再次面对那个掘陵恶贼,还要笑脸相迎,送上重礼,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但公子对元廷局势的剖析,对未来的预判,让他不得不承认,此计虽残酷,却可能是最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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