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86章 复选

各州遴选的秀女名册送达京师已有半月。礼部与内侍省依制核对籍贯、年貌，最终核定一百三十二名良家子获准参与终选。

消息传至宫中时，沈贵妃正对镜梳妆。

“娘娘，终选定在下月初六，地点在庆和园。”紫苏一边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一边低声禀报。

沈贵妃凝视着镜中依旧美艳却已刻上岁月痕迹的面容，淡淡道：“皇后凤体欠安，本宫需协理六宫，不便亲往。你代我去瞧瞧，有什么出色的，回来报与我知。”

紫苏心领神会：“是，奴婢定当仔细留意。”

庆和园位于宫城内北侧，本朝改为遴选秀女之所。

初五那日，园中已洒扫洁净，各处悬挂彩缎，摆设屏风案几。

一百三十二名秀女提前一日入住园中别馆，每人仅允许携带一名贴身婢女，所有行李皆需经过严格检查。

是夜，别馆西厢房内，来自海州的程疏桐正对着一盏孤灯出神。她记得离家时父亲程文远的再三叮嘱：“宫中非比寻常，少说多看，谨慎为先。

她摸了摸枕下，那里藏着一封堂姐贤妃托人悄悄送来的短信，只有四个字：“安分守己”。

隔壁房间隐隐传来笑语，是几位相熟的秀女在交换家乡带来的点心蜜饯，试图在遴选前结下些情谊。

程疏桐摇摇头，吹熄了灯。

在这深宫之中，今日的朋友或许是明日的敌人。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秀女们便被女官唤起梳妆。一律着浅粉宫装，薄施脂粉，不许佩戴过多首饰。

众人按籍贯排列，鸦雀无声地随着引导太监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庆和园正殿前的庭院。

庭院广阔，可容数百人。

北面搭起彩棚，设桌椅若干，那是遴选官的位置。

东西两侧则以屏风相隔，后面想必是有些身份的女眷在观看。

程疏桐眼角余光瞥见东侧屏风后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堂姐贤妃身边的宫女，她心中稍安。

辰时正，鼓乐声起。

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宦官在几位女官和年轻宦官的簇拥下入座主位。

程雅兰听身旁秀女低语：“那是内侍省副监周公公，掌宫人簿籍...”

周公公面容白净，神态严肃，开口声音却意外清亮：“皇恩浩荡，宣尔等良家子入宫候选，此乃尔等家族荣耀。今日遴选，须恪守礼仪，不得失仪喧哗。现在开始初检。”

初检主要是核对身份文书与真人是否相符。

秀女们十人一组上前，自报家门，由书记官记录。

一切都如火如荼进行着，但有两位秀女因文书上的痣的位置与真人略有不同而被带到一旁仔细询问，虽最终通过，却已吓得面色苍白。

接下来是容貌体态之检。

这关最为严苛，由资深宫女引导至内室，由几位年长女官亲自查验。

“褪衣。”女官声音冷淡，不容置疑。

程雅兰与同组九位秀女红着脸解去衣衫。女官们的目光如刀，细致检查每一寸肌肤，一位秀女因手臂上有处幼时烫伤的小疤而被记下；另一位则因腰间略有赘肉而被批“体态不端”。

接着是步态检验。

秀女们需穿着特制的软底宫鞋，在铺着细沙的石子路上行走。

女官们观察她们的步姿是否优雅，是否有跛足或内外八字。

程疏桐牢记家中请来的老宫女教导，步伐不疾不徐，裙裾几乎不动，赢得女官微微颔首。

午时短暂休息，赐简单茶点。

秀女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程雅兰独自坐在廊下，小口吃着点心，观察着四周。

“听说待会儿要考校才艺，我特意苦练了月琴...”一个南州来的秀女不无得意地说。

“才艺再好又如何？关键是要入得了遴选官的眼。”

另一位来自上京的秀女冷笑，“我舅舅在礼部任职，说这次终选，容貌德行才是首要。”

程雅兰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她注意到宿州来的姜玉薇被几个秀女围着，俨然已成小团体中心。

姜玉薇确实姿容出众，且举止间自带一股世家女的傲气。

“哎呦姜姐姐，我听说当今太子妃是你的堂姐啊？那可真是泼天的富贵了。

“是啊是啊，姐姐出自镇国公旁支，自是与咱们这些人不同，瞧瞧这通身的气派！

姜玉薇骄傲地抬起头，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骨子的傲气难以遮掩：“也不必如此说，大家都是姐妹…家世不是立身之本，德行才是，不是吗？

程疏桐虽也是有亲族在宫中，但程氏家风严谨，不喜趋炎附势，所以程疏桐也只是淡淡地笑笑，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海棠树。

秀女们纷纷应和，午后考核才艺秀女们可自选展示项目，琴棋书画、歌舞女红皆可。

程疏桐选择了最稳妥的刺绣，在一方素帕上绣了朵精致的海棠。

她手法熟练，图案清雅，虽不出挑却也无可指摘。

姜玉薇则大胆地选择舞蹈，一曲《绿腰》跳得柔美动人，裙裾飞扬间眼波流转，连严肃的周公公都微微点头。

程雅兰心中暗叹，这位太子妃远房堂妹果然不是寻常角色。

才艺之后是言谈考核。女官会随意提问，考察秀女的反应与谈吐。

“若陛下赐你一篮鲜果，你当如何？”女官问一位秀女。

那秀女显然紧张过度，脱口而出：“臣女当立刻吃了！”

引来一阵压抑的低笑。女官皱眉记下一笔。

问到程疏桐时，问题是：“若见宫中有人行不端之事，你当如何？”

程疏桐垂首恭答：“臣女年幼识浅，难辨是非。若见可疑之事，当禀报上位女官，不敢擅自决断。”

回答中规中矩，女官记上一笔面无表情地让她退下。

轮到姜玉薇时，问题更刁钻了些：“若陛下称赞你比贵妃更美，你当如何应对？”

姜玉薇嫣然一笑，从容不迫：“陛下圣明，慧眼如炬，能得陛下赞誉是臣女之荣幸。然贵妃娘娘仪态万方，德冠后宫，岂是臣女这等雏雀可比。陛下此言，定是勉励臣女好好学习娘娘风范。”

回答得滴水不漏，连屏风后的紫苏都微微颔首，在手中的小册上记下一笔。

整整一日的遴选下来，秀女们已是人困马乏。回到别馆后，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也微妙了许多。

晚膳时，程疏桐独自坐在角落，却见姜玉薇端着食盘走来，笑盈盈地问：“程姐姐，可否同坐？”

程疏桐忙起身：“姜小姐请。”

姜玉薇优雅落座，声音轻柔却足以让附近几桌听见：“今日见姐姐刺绣，手法精妙，玉薇佩服得很。日后若能有幸同在宫中，还望姐姐多多指点。”

程疏桐心中警铃大作，她谦逊道：“姜小姐过誉了。小姐今日一舞才是惊艳四座，小技何足挂齿。”

两人虚与委蛇间，忽听东厢那边传来惊呼。

原来一位秀女发现她准备明日展示的画作被人用墨汁污了一大块。

那秀女顿时泪如雨下，那画是她苦练数月之作，明日就要考核，如今毁于一旦。

女官闻讯赶来，厉声查问，却无人承认。

最终那位秀女因“保管不善”被记过一次，眼看入选无望。

程疏桐回房后检查了自己的物品，确认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她想起父亲和堂姐的叮嘱，在这地方，真是步步惊心。

接下来两日，秀女们学习宫规礼仪。由资深女官教导如何行礼、如何回话、如何用餐就寝，甚至如何呼吸走路都有严格规定。

几位秀女因紧张屡屡出错，被严厉斥责，越发紧张失措。

程疏桐谨言慎行，每一步都按教导来做，不求突出但求无过。

她注意到姜玉薇学得极快，且善于举一反三，很快成为女官们称赞的对象。

第三日下午，女官突然宣布：“今夜周公公将宴请几位大人，需要十位秀女侍宴。以下念到名字的，即刻准备。”

这是一种隐形考核，看秀女在实际场合中的表现，程雅兰和姜保慧的名字都在其中。

夜宴设在水阁中，灯火通明。

十位秀女垂首静立，为几位官员斟酒布菜。

程疏桐分配到一位年迈的礼部官员，她谨记教导，动作轻柔准确，不多言不多语。

姜玉薇则被安排在周公公身旁。她笑容温婉，言谈得体，既能适时接话，又不过分抢眼，将周公公伺候得颇为舒心。

宴至中途，一位官员似乎多饮了几杯，笑着对周公公说：“听闻今届秀女中有位姜氏女，是镇国公远亲，可是这位？”手指向姜玉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姜玉薇不慌不忙，屈膝行礼：“臣女确出自宿州姜氏，家族蒙天恩浩荡，方得参选殊荣。”

回答得体，既承认身份又不张扬。周公公满意地点头，在手中的名册上做了个记号。

宴毕回到别馆，已是深夜。程疏桐疲惫地推开房门，却见桌上放着一枚精致的香囊，附着一张纸条：“今日见妹举止得体，甚慰。此香安神，望好生休息。贤妃嘱。”

程雅兰心中一暖，将香囊收起。

在这冷漠的深宫中，这点关怀何其珍贵。

最后一日是医官检视，确认秀女身体健康，适宜侍奉。

检视极为严格，有口臭、脚气乃至汗多者皆被记录在案。

一位秀女因月事不准而被质疑“于子嗣不利”，险些落选。

全部考核结束，秀女们聚集在庭院中等待最终结果。周公公手持名册，缓缓念出通过终选的六十八人名字。

程疏桐和姜玉薇皆在其中。

落选的秀女当场泪如雨下，有的甚至晕厥过去。

而得选者亦不敢过分欢喜，只能强压激动，垂首谢恩。

周公公最后道：“尔等既已通过终选，即日起迁入掖庭学习宫规。一月后，将由陛下亲选，决定位份。望好自为之。”

秀女们齐声应诺，在宫女引导下退出庆和园。

程疏桐走在人群中，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决定了她命运的园子。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东侧屏风后，紫苏合上手中小册，对身旁小宫女道：“回去禀报娘娘，今届出色者约有十人，宿州姜氏女和海州程氏女都在其中。姜氏女锋芒毕露，程氏女沉稳低调，各有千秋。”

小宫女低声问：“姐姐看谁更可能得宠？”

紫苏微微一笑：“这就不是你我该揣测的了。在这深宫中，锋芒太露易折，过于低调则埋没。最终如何，还得看各自的造化与...上位者的心意。”

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些远去的粉色身影，转身消失在屏风之后。

庆和园重归寂静，唯有满地落花，暗示着方才这里的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