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00章 射鸭宴

太液池畔，春意正浓。新涨的碧波揉碎了天光云影，岸边垂柳如烟，丝丝缕缕拂过锦障。

一场专为贵女们设下的射鸭宴，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群芳图，各色丽人云集，将这皇家御苑妆点得比满园春色更盛三分。

勇毅侯府的裴绾宁，是那最鲜亮跳脱的一抹鹅黄。

窄袖束腰的骑装勾勒出少女的勃勃生气，足蹬小蛮靴，行动间带着一股飒爽英风。此刻她正跺脚懊恼：“哎呀，又偏了！”

方才一箭惊飞鸭群，水花四溅，她也不恼，反手又从箭囊抽出一支，眉宇间尽是“再来一次”的不服输劲头，像极了迎着料峭春风最先绽放的迎春花，热烈而无所畏惧。

她身旁是刑部尚书之女冯砚秋，一身浅碧罗裙，气质如兰。

她掩口轻笑，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裴姐姐，你这力道，怕是想把那鸭子当靶子钉穿呢。

她手中也挽着一张弓，姿态却更为优雅，像池边临水自照的青莲，动静皆宜。

大理寺卿之女宋明漪，无疑是场中焦点之一。

她身着藕荷色锦缎长裙，裙裾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行动间仪态万方。

方才那一箭虽未中鸭，却精准落在浮标旁，引得众人惊叹。

此刻她正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轻轻擦拭指尖，宛如一株盛放的玉堂春，端庄大气，自有一番风骨。

高相国幼女高玉徽，则是一朵精心培育的魏紫牡丹。

一身新制的春衫在春日暖阳下流转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华美异常。

她正与礼部侍郎之女崔明玉、户部郎中之女李晚照低声交谈，纤纤玉指拂过衣袖的纹样，引来两人由衷的赞叹。

另一侧，忠王孙女李嫣腕上金镯叮当作响，她拉着定国公之女薛凝，叽叽喳喳，李嫣活泼娇艳，像枝头俏丽的桃花；薛凝则稍显沉静，眉目清丽，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燕勉之妹燕清沅，性子与裴绾宁有几分相似，她穿着杏子红的劲装，正兴致勃勃地为裴绾宁鼓劲，偶尔也搭上一箭，动作干脆利落，像山野间灼灼盛开的山丹丹。

沈云舒，则如空谷幽兰，气质独特。

她安静地站在人稍少处，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几乎不施粉黛。

王幼薇和卢雪晴聚在一处，或端庄，或温婉，或秀丽，恰似园中并蒂而生的芍药、海棠与丁香，各有千秋，互相映衬。

就在这莺声燕语、珠围翠绕，各色丽人如同御苑中最娇艳的春花般争奇斗艳、喧阗热闹之际，锦障入口的柳枝被轻轻分开。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缓缓步入这片喧腾的春光里。

姜保宁走在前头，高耸的发髻插着金累丝步摇钗，金丝缠绕盘结形成缠枝花卉的底托，钗头最顶端，一朵重瓣牡丹傲然绽放，花瓣层叠，玲珑剔透。

身穿桃粉色齐胸襦裙和金银丝缂丝短半臂，披帛随意地搭在臂弯或绕于肩臂。

她身旁的姜少卿，年纪尚小，穿着粉嫩的春衫，像一株怯生生探头的小桃树蓓蕾，带着初涉繁华的紧张与好奇，紧紧依偎在姐姐身旁。

“呀！是姜大小姐”

眼尖的崔明玉最先发觉，脱口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惊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是崔之栩的女儿，崔韫笙的侄孙女，属于同一辈分，互为表亲关系。

“姜姐姐！您可来了！”

李嫣的声音最是清脆热络，第一个挤到近前，亲昵地拉住姜保宁的衣袖，“方才我们还在说，少了姐姐在旁指点，这鸭儿射得都没章法了！

“诸位姐妹不必多礼。”

姜保宁唇角噙着一缕温和的浅笑，声音清润柔和，恰似春风拂过新柳，瞬间熨平了场中因她到来而绷紧的空气。

她微微侧身，将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姜少卿轻引至身前，对众人介绍道：“这是家妹少卿。” 又低头对妹妹柔声道：“少卿，快见过各位姐姐。”

姜少卿抬起稚气未脱却已显清丽的小脸，依着姐姐的教导，像模像样地向众人福了一福，声音清脆：“少卿见过各位姐姐。”

“哎呀，这就是你家那个？果真是养得如花似玉一般。

李嫣立刻笑着夸赞，众人也纷纷附和，气氛愈发融洽。

寒暄如春日暖流般在锦障内涌动片刻，姜保宁方才含笑抬手，指尖温润如玉，轻轻一引，指向远处碧波上重又浮游聚集的野鸭群，声音清朗，恰如玉石相击，将众人的注意力悄然拨回。

“诸位姐妹莫要因我们耽搁了正事，”

她眼波流转，掠过一张张含笑的脸庞，“这太液池的春鸭最是肥美，错过岂不可惜？方才远远瞧见明漪那一箭，已然有大家风范了。”

她目光落在宋明漪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

宋明漪颊边微红，忙道：“谬赞了，明漪尚需勤习。” 嘴上谦逊，眉眼间的光彩却亮了几分。

姜保宁微微颔首，笑意温煦如常：“今日良辰美景，正当一试身手。少卿，”

她侧首，对身旁的小妹低语，声音轻软，“想不想试试？”

姜少卿用力点头，乌溜溜的眼眸里盛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姜保宁接过宫女递来的软弓，递到妹妹手中，然后绕到姜少卿身后，姿态自然而亲昵。

“来，姐姐教你。”

姜保宁的声音轻柔而清晰，她一手轻轻扶住姜少卿握弓的手，另一手引导着她搭上箭羽，调整着她略显僵硬的站姿。

“腰背要直，肩要松……对，就这样。别怕这弓，它不会咬人。”

她轻声打趣，引得姜少卿紧张的小脸放松了些许，周围的贵女们也掩唇低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眼睛看着你的目标，心要静，像一汪水。”

姜保宁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力，让姜少卿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她调整着妹妹手臂的角度，引得她头上那两股细长的金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绢花下方，悬着三缕细密的珍珠流苏，更添灵动。

在场稍有眼力的贵女如宋明漪、高玉徽，目光紧紧追随着姜保宁那双教导的手——那动作里蕴含的沉稳、精准与那份刻入骨髓的优雅，绝非寻常师傅所能教授。

那是先帝在深宫之中，亲手将这位心爱的外孙女揽在身前，一招一式、一呼一吸间倾囊相授的帝王风范与御射精髓。

这份恩宠与传承，便是当今圣上，也未曾得享如此亲授。

“别急，感受风……对，现在，松开你的手指。” 姜保宁的声音如同耳语。

“嗖！” 箭矢离弦。力量虽弱，方向却正。

那小小的羽箭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噗”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扎在离岸边最近的一只浮鸭身畔尺余的水中，水花四溅。

“中了！中了！”

姜少卿兴奋地跳了起来，小脸因激动而泛红，方才的拘谨一扫而空。她回头看向姐姐，眼中满是依赖与崇拜的星光。

“好！少卿妹妹好准头！”

裴绾宁第一个叫好，带着真诚的鼓励。众人也纷纷笑着夸赞，场面一时又热闹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少卿的肩，这才抬头，目光温煦地扫过众人：“诸位姐妹也请继续吧，莫让这大好春光虚度了。”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轻快的脚步声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比环佩声更先抵达众人耳中。

“保宁！我来啦！你们玩到哪儿了？”李念毓如同一团明艳的火焰，带着灿烂的笑容，风风火火地闯入了锦障。

她今日也打扮得光彩照人，却与姜保宁的风格截然不同，充满了活力与张扬。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绣金蝶的骑装，英姿飒爽。发间簪着几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小巧飞燕簪，灵动活泼。

颈间戴着一串赤金镶红宝璎珞，链条比姜保宁的略粗犷，镶嵌的鸽血红宝石颗颗饱满，艳光四射，正中央是一枚錾刻着展翅雄鹰的金牌，充满力量感。

手腕上戴着几只錾花狩猎纹金镯，手指上套着个红宝石马头戒指，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像春日里最耀眼的太阳。

她一进来，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姜保宁，尤其是看到她颈间和发上的首饰，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完全不顾公主的架子。

“哎呀呀呀！”

李念毓夸张地绕着姜保宁转了小半圈，声音又亮又甜，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亲昵，“我的好保宁！你今天也太好看了吧！”

她直接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姜保宁发簪上垂下的珍珠流苏，又低头仔细瞧她颈间的金累丝锁片，啧啧称奇：“这金丝累的，这珍珠串的……我的天！太子哥哥这偏心眼儿也偏得太明显了吧！”

她故意撅起嘴，拖长了调子，但那语气里只有满满的调侃和亲热，绝无半分阴霾：“瞧瞧这巧夺天工的好东西，巴巴地只给你送来，心里哪还有我这个亲妹妹的位置哟～”

她说着，还故意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姜保宁的胳膊，场中原本因公主到来而略显拘谨的气氛，瞬间被李念毓这活泼亲昵的态度冲散了。

她轻轻拍掉李念毓故意捣乱的手，语气带着纵容的嗔怪：“胡说什么呢，太子殿下前儿不是刚得了一匣子上好的鸽血红，都送到你宫里去了？你这身赤金红宝，晃得我眼睛都花了，还在这里装委屈。”

她目光扫过李念毓颈间那串耀眼的赤金红宝璎珞和腕上的狩猎纹金镯，真诚地夸赞道：“这雄鹰金牌和狩猎纹才真正衬你这身骑装，英气勃勃，好看极了。”

李念毓被夸得心花怒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本公主的眼光当然好！”

随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姜保宁，眼睛亮晶晶地问：“哎，保宁，祖母那儿新得的料子，有没有特别鲜亮适合打马球的？快给我匀点！”

姜保宁莞尔，就知道她惦记这个：“就知道你要问。那匹霞光紫的织金锦，还有一匹银红的云影缎，都给你留着呢，回头就让人送过去。少卿也有份，是几匹粉嫩的软烟罗。”

她说着，摸了摸身边妹妹的头。

“好保宁！就知道你最疼我！”

李念毓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搂住姜保宁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公主也要射鸭吗？”

“射！当然射！” 李念毓立刻来了精神，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张同样装饰华丽但更显轻便的角弓，动作利落，一看就是练过的。

她站到姜保宁身边，对着水面的鸭群比划了一下，忽然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对姜保宁说：“保宁，咱们打个赌怎么样？看谁先射中那只最肥的灰鸭子！输的人……嗯，把新得的那对翡翠耳环给对方！”

“又惦记我的东西。”

姜保宁失笑，却也应战，“好，一言为定。” 她随手也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素雅的角弓，姿态娴雅。

两位身份最尊贵的少女并肩而立，一个如灼灼烈日，一个似皎皎明月；一个颈佩赤金红宝雄鹰璎珞，英姿飒爽，一个项戴金累丝珍珠璎珞，清贵娴雅。

两张弓同时拉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念毓屏息凝神，眼神锐利，瞄准目标。然而就在箭将离弦之际，她余光瞥见姜保宁那沉静专注的侧脸和颈间微微晃动的珍珠流苏，心中玩心忽起，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嗖！” “嗖！”

两支箭几乎同时离弦。

李念毓的箭带着强劲的力道，却“噗”一声，精准地擦着那只肥灰鸭的尾羽而过，只惊起一片水花和鸭毛。

而姜保宁的箭则稳而准，“噗嗤”一声，射中了旁边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麻鸭翅膀，虽未致命，却也让它扑腾着暂时飞不起来了。

“哎呀！差一点！”

李念毓立刻“懊恼”地跺脚，指着那只惊魂未定、嘎嘎叫着游远的肥灰鸭，“都怪它游得太快！不算不算！”

姜保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无奈地摇摇头：“是是是，都怪鸭子。那对翡翠耳环，归你了。”

“嘿嘿，保宁最好啦！”

李念毓立刻“转悲为喜”，凑过来亲热地挽住姜保宁的手臂，得意洋洋，仿佛真的赢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公主姐姐赖皮！”裴绾宁小嘴一撅。

“哎呀这叫兵不厌诈！” 李念毓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捏了捏裴绾宁的脸，逗得咯咯直笑。

场中气氛欢快到了顶点。贵女们看着这对亲密无间、打打闹闹的顶级贵女，眼中满是欣羡。

日影西斜，太液池面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橙金色。

姜保宁、李念毓牵着姜少卿的手，在宫灯初上的小径上缓缓而行。

方才宴席散去的喧嚣已然褪去，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归鸟的啼鸣和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宫人们提着灯笼，在前后不远处恭敬地随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李念毓把玩着那对“赢”来的翡翠耳环，碧色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她心情极好，侧头看着身旁气质沉静的姜保宁，颈间那金累丝璎珞项圈在暮色中更显深邃华贵，垂落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轻摇，发出细碎的、几不可闻的叮咚声。

李念毓忽然促狭地眨了眨眼，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姜保宁：

“哎，保宁，” 她压低声音，带着闺蜜间独有的亲昵和一丝好奇，“你瞧，这春日宴一场接一场的，太后娘娘就没跟你提点……终身大事的事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姜保宁清丽绝伦的侧脸和通身难掩的尊贵气度，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太子哥哥待你这般好，好东西流水似的往你那儿送，这金丝珍珠的……莫非……宫里已经有打算了？”

姜保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晚风吹动她鬓边的金托珍珠流苏簪，粉白绢花下的珍珠流苏晃了晃，在她如玉的脸颊旁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的声音依旧清润，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静与通透：

“念毓，”

她轻声唤着好友的名字，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我的婚事，从来就不只是我的事。”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颈间那枚金累丝花丝镶嵌锁片“它牵系着一门的兴衰荣辱，是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子。落子无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猛地砸进了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姜少卿心里。

此刻，姐姐那平静却带着无尽重量的声音，以及话语中透露出的冰冷现实

姜少卿的脚步停住了。

她仰着小脸，怔怔地看着姐姐在暮色宫灯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影。

姐姐颈间的璎珞那么华美，发簪那么精致，可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变成了某种无形的、束缚着姐姐的锁链。

李念毓脸上的嬉笑也瞬间敛去了。她看着姜保宁，又低头看了看身边明显被触动、显得有些不安的姜少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作为公主，她的婚事同样身不由己，只是此刻被好友如此平静地道出，更觉沉重。

姜保宁敏锐地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和好友的沉默。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蹲了下来，视线与姜少卿齐平。

暮色中，她指间那枚小巧的金嵌宝花戒闪烁着微光。

她伸出手，温暖柔软的指尖轻轻抚上妹妹有些冰凉的小脸，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瞬间驱散了姜少卿心头骤然涌起的寒意。

“傻少卿，” 姜保宁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最温暖的羽毛，拂过妹妹不安的心，“别怕。”

她凝视着妹妹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懵懂忧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联姻的事，有姐姐去做。

“撑起家族门楣的重担，有哥哥和姐姐扛着。”

“你，还有家里其他的弟弟妹妹，只需平安喜乐，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姜少卿怔怔地望着姐姐。

“姐姐……”

姜少卿眼圈一红，猛地扑进姜保宁怀里，紧紧抱住了姐姐的脖子，小脸埋在她带着清雅香气的肩窝里。

李念毓看着相拥的姐妹俩，心中也涌起一阵暖意和涩然。

她走上前，也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姜少卿的背，故作轻松地笑道：“好啦好啦，小少卿，你姐姐厉害着呢！谁敢欺负你们？再说了，还有我这个公主姐姐呢！”

暮色四合，宫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姜保宁颈间的璎珞、发簪的流苏，李念毓腕间的金镯，在光影中无声地诉说着她们的身份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