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修仙全传 第83章 最后的会面

夜，浓得化不开。

厚重的铅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絮，沉沉地压在七玄门群峰之上，不见星月。湿冷的狂风在山峦间尖啸穿梭，卷起枯枝败叶，抽打在嶙峋的怪石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浓重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后山，断魂崖。

崖如其名，地势险绝。一面是陡峭如削、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罡风在谷底盘旋呼啸，如同无数怨魂在哭嚎。另一面则是怪石嶙峋、枯木虬结的斜坡，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韩墨羽背靠着一块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巨岩，蜷缩在崖边一处勉强能避风的凹陷里。他全身湿透，破烂的衣衫紧贴在遍布新旧伤痕的躯体上，每一次风掠过，都带来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牵动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右肩伤口在湿冷的环境下，麻痒与阴寒更甚，墨绿色的毒纹在黑暗中隐隐蠕动。后背崩裂的旧伤渗出的液体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雨水，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咳出声。每一次咳嗽都如同刀刮肺腑，涌上的血腥气被他强行咽下。怀中的青鲤玉佩紧贴心口，那缕微弱却坚韧的清凉宁静之意，成了这无边黑暗与冰冷中唯一的锚点，死死拽住他濒临溃散的意识和体内那脆弱的平衡。

执法堂前冰冷的台阶，那如同山岳般砸下的威压，那“形神俱灭”的森然警告，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回放。巨大的屈辱与更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救不了墨玉珠。

他甚至…连靠近那扇象征宗门法度的黑铁大门，都做不到。

尘埃，终究只是尘埃。

就在绝望的冰冷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寒意，穿透了呼啸的狂风和浓重的湿气，悄然弥漫开来。

韩墨羽猛地抬头！

断魂崖边缘，那最靠近万丈深渊的危石之上，一道身影孑然而立。

墨玉珠。

她没有撑伞，任凭狂风卷起她冰蓝色的长发和流仙裙袂，猎猎作响。漫天酝酿的雨意，竟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湿痕！一层薄如蝉翼、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蓝色光晕笼罩着她，将一切靠近的雨丝和污浊都无声冻结、弹开。

她就那样站在崖边，背对着韩墨羽，面向着脚下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黑暗深渊。背影孤绝，如同一柄即将折断、却依旧不肯弯折的冰晶长剑。

“墨…师姐？” 韩墨羽嘶哑地开口，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虚弱的身体只让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便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墨玉珠缓缓转过身。

崖顶肆虐的狂风仿佛在她转身的瞬间停滞了一瞬。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在夜色的衬托下，苍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她眼眶红肿，显然曾经恸哭，但此刻，那双曾布满血丝、翻涌着滔天悲恸的眼眸，却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所有痛苦，所有不甘，所有绝望，都彻底冰封、压缩到极致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看着韩墨羽，看着他那狼狈不堪、浑身浴血、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凄惨模样。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洞悉与…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共鸣？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被家族抛弃，一个被宗门出卖。

一个身陷囹圄，一个命悬一线。

一个天骄折翼，一个蝼蚁望天。

在这绝望的断魂崖顶，在这风雨欲来的死寂里，两个被冰冷的“大局”碾过的人，再次相遇。

墨玉珠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一只素白如玉的手。她的指尖萦绕着一缕微弱却精纯的冰寒灵气，轻轻一划。

一枚约莫两指宽、通体莹白、边缘流转着淡淡冰纹的玉简，凭空出现在她掌心。玉简温润，散发着一种古老而内敛的剑意，与墨玉珠自身的气息隐隐相合。

她屈指一弹。

玉简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白色流光，精准地落入韩墨羽下意识抬起的手中。

入手冰凉，带着一丝墨玉珠指尖残留的寒意，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温润的生命力。

“拿着。” 墨玉珠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冷、平静，不带一丝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烙印在韩墨羽的意识深处，“这里面，有我墨家祖传《冰魄寒光剑诀》的部分心得，以及…我这些年积攒的一些…用不上的东西。”

韩墨羽浑身剧震！握着玉简的手猛地一颤！

墨家剑诀心得？！她的积蓄？！

“墨师姐！你…” 他急切地开口，声音因震惊而更加嘶哑。她这是什么意思？托付？遗赠？这太沉重了！沉重到他这粒尘埃根本无法承受！

墨玉珠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眸，穿透黑暗，牢牢锁定了韩墨羽深陷眼窝中那点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金芒。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深刻地落在韩墨羽身上，仿佛要将他这粒尘埃的本质彻底看穿。

“活下去。” 她只说了三个字。

声音依旧平静，却蕴含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刻骨铭心的重量！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凝聚了她此刻全部的生命意志！

轰隆！

酝酿已久的炸雷，终于撕裂了厚重的铅云！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天神震怒的鞭子，瞬间将断魂崖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墨玉珠那双平静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冰封、却依旧无法磨灭的…滔天之痛与…不甘！

紧接着，瓢泼暴雨如同天河倒灌，轰然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岩石上、枯枝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狂暴的水幕之中！

在雷光与暴雨交织的瞬间，墨玉珠最后深深地看了韩墨羽一眼。那一眼，平静之下，是刻骨的诀别，是无言的嘱托，是…同坠深渊者，对岸上残存星火的…最后凝望！

随即，她周身那层薄薄的冰蓝色光晕骤然明亮！她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变得模糊、虚幻，如同即将融化的冰雕。

“变强。”

雨幕中，最后两个字，如同叹息，如同诅咒，清晰地传入韩墨羽的耳中。

下一秒，冰蓝色的光晕猛地一闪！

墨玉珠的身影，如同被暴雨冲刷的幻影，彻底消失在断魂崖顶！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崖边罡风更加凄厉的呼啸！

轰隆隆！

雷霆在头顶翻滚，震得山崖都在颤抖。

暴雨如注，冰冷刺骨，瞬间将呆立原地的韩墨羽浇透。

他僵硬地站在崖边，如同被雷劈中的枯木。手中紧握着那枚温润中带着刺骨寒意的玉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几乎要将玉简捏碎！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布满血污的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浇灭他眼中那点骤然爆燃、如同焚尽一切的金色火焰！

活下去！

变强！

墨玉珠最后那平静如死水、却蕴含着刻骨之痛与滔天不甘的诀别之语，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神魂之上！比执法堂的威压更沉重！比身体的剧痛更锥心！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掌心的玉简。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墨玉珠指尖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以及那被强行冰封的、属于整个墨家的血泪与传承！

怀中的青鲤玉佩清凉依旧。

心口的青铜灯灼热如初。

而在那盏残灯的深处，在玉佩清凉之意的抚慰下，一股前所未有的、由绝望、愤怒、屈辱、不甘、以及墨玉珠那刻骨嘱托所共同熔炼而成的…冰冷到极致的执念，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喷发！

活下去！

变强！

他缓缓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的血污，望向墨玉珠消失的方向，望向那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黑暗深渊，最后，望向七玄门主峰那在雷光中若隐若现的、象征着权力与冰冷的巍峨轮廓。

深陷眼窝中的金芒，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动摇。

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冰冷与…撞碎一切的决绝！

他攥紧玉简，如同攥紧了最后的火种。

然后，拖着残破不堪、剧痛钻心的躯体，一步一步，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转身，没入了身后更加深沉、更加狂暴的风雨与黑暗之中。

断魂崖上，雷霆炸响，暴雨如怒。

一个天骄的折翼，一个蝼蚁的执火。

在这冰冷绝望的雨夜，划下了无声的休止符，也点燃了通往…那遥不可及、却誓要撞碎的筑基铁壁的…血色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