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吴老哥那字字泣血、如同鬼蜮传来的讯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重重砸进了刚刚恢复些许生气的赵家屯,更砸在了立身堂每一个妇人的心头。那块灰白狰狞的观音土饼子,仿佛带着清阳县无数冤魂的诅咒和哀嚎,沉甸甸地压在磨盘上,也压在所有人的良知上。
屯子里刚刚升起的炊烟,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沉重和不安。乡邻们窃窃私语,脸上不再是单纯的庆幸,而是混杂着后怕、同情以及一丝隐秘的恐惧——幸好灾难没有完全降临到自己头上,但那惨状实在太近,近得让人无法安然独善其身。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再一次投向了立身堂,投向了赵小满。人们想知道,这支一次次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力量,面对这隔山传来的绝哀,会如何抉择。
立身堂的院门,在这一日的傍晚早早关闭了。院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压抑。所有核心的妇人都被召集起来,这是一次真正的“种子议会”,一次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秘密会议。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复杂、眉头紧锁的脸。
赵小满没有先开口,她只是将那块观音土饼子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沉默地看着众人。那无声的展示,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良久,最终被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打破。是**张寡妇**。她性子最是泼辣直接,此刻却满脸挣扎,率先开口,声音干涩:
“俺……俺知道清阳县的人惨,是真惨……听着都揪心……”她搓着粗糙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是……可是咱们屯,也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啊!”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现实的焦虑:“‘同心渠’的水刚下来,秋粮还没影呢!咱们立身堂的存粮,为了开渠,为了熬过这几个月,已经耗得七七八八了!百石粮早就没了!现在仓底剩下的那点种子和口粮,是咱们熬到秋收的最后指望!是咱们赵家屯的**命根子**!”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咱们自己都勒紧裤腰带,一天两顿稀一顿干地熬着!这时候再把所剩不多的粮食捐出去?救外人?那咱们怎么办?咱们的孩子老人怎么办?等着秋收前断顿饿死吗?”
她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悲悯的泡沫,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现实。不少妇人闻言都下意识地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同情归同情,但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自家锅底都快朝天了,哪还有余粮去接济别人?
“张妹子话虽不好听,却在理。”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低声附和,“不是咱们心狠……是这世道……咱们好不容易有条活路,不能自己再把它断了吧?清阳县那么大,咱们这点粮食,撒出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救得了几个人?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现实主义的考量占据了上风,院内气氛更加沉闷。仿佛只要点头认可这个观点,就能将那沉重的道德负担卸下,继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啜泣声响起。
是**刘氏**。
她一直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死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涌出。那哭声里,没有嚎啕,却充满了某种感同身受的、几乎要撕裂心肺的痛楚。
所有人都看向她。
刘氏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原本温婉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激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她声音嘶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不能啊!姐妹们!咱们不能这么想啊!”
她指着桌上那块观音土,手指颤抖得厉害:“**咱们饿过啊!咱们都差点饿死过啊!** 忘了豆苗没出来的时候,娃饿得啃枕头的样子了吗?忘了咱们看着空粮缸,心里那抓挠一样的滋味了吗?忘了为了一口吃的,人能变成啥样了吗?”
她的话,瞬间将所有人拉回了不久前的噩梦,那种被饥饿一点点吞噬尊严和希望的恐怖,记忆犹新。
“易子而食……易子而食啊!”刘氏泣不成声,“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那是被逼到啥份上了啊!咱们……咱们是运气好,有小满,有立身堂,有大家伙儿齐心,才熬过来了!可他们呢?他们没咱们这个运气啊!”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众人,更像是叩问自己的良心:“咱们现在要是关了门,装作没听见没看见……眼睁睁看着他们成片成片地死……看着娃娃被……被换掉……咱们这心里,这辈子能安生吗?咱们吃下去的那口饭,能咽得下去吗?**咱饿过,才知道那滋味!才知道那是能活活把人逼疯逼成鬼的滋味!咱们不能自己刚爬出来,就看着别人在坑里死啊!**”
刘氏的哭诉,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良心上。许多妇人都跟着抹起了眼泪,就连刚才态度坚决的张寡妇,也扭过头去,眼圈发红,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啊,那饿死的滋味,她们太懂了。正是因为懂,才更无法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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