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阴冷和血腥被远远抛在身后,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将官道两旁的田野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风一吹,新插的稻苗泛起粼粼绿波,与远处赵家屯灰扑扑的屋舍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此刻从县城方向走来的这支队伍,却比任何风景都更引人注目。
不再是去时那般悲壮决绝、抬着粪桶的复仇之师,也不再是公堂上沉默跪拜、背负屈辱的苦主。她们是一支凯旋的队伍。
刘氏和另一个高壮的寡妇走在最前头,两人合力扛着第一袋沉甸甸的新麦——那是刚从县衙粮库里提出来的赔偿粮,麻袋簇新,封口扎得结实。紧接着是第二袋、第三袋……整整六袋粮食(双倍赔偿),被妇人们或扛或抬,步伐虽因负重而略显蹒跚,腰杆却挺得笔直。
更多的妇人簇拥在周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王二婶。王二婶的脸色依旧苍白,腿伤让她几乎无法行走,全靠姐妹们的支撑。但她的头却昂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明亮。她的破旧衣衫下,那狰狞的鞭痕似乎仍在隐隐作痛,但此刻,那疼痛仿佛也带上了胜利的印记。
赵小满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她没有扛粮袋,但她背上那本厚重的《大永律例》似乎比任何粮食都更有分量。她的脸色平静,眼神清亮,扫视着前方的道路和即将进入的村庄,像是一个巡视自己战场的将军。
寂静开始被打破。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或许是一直压抑的情绪需要宣泄,或许是胜利的喜悦太过汹涌,一个嘶哑的、并不成调的音节从队伍中冒了出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零星的哼唱汇聚成一股虽然粗粝却充满力量的声浪。
她们唱的,不是什么现成的山歌小调,而是即兴编就的词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节奏,一遍又一遍,响彻在空旷的田野和村庄的上空:
“粪水泼那个——嘿哟——洗冤屈嘞——!”
“血指印那个——嘿哟——告青天嘞——!”
“官爷杖那个——嘿哟——恶霸瘫嘞——!”
“新麦粮那个——嘿哟——扛回家嘞——!”
“立身堂那个——嘿哟——姐妹强嘞——!”
“粪水洗出——清——白——天——!”
歌词直白,甚至粗俗,旋律更是谈不上,只是用力地吼出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粪水的腥臭味,却有一股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这歌声不像庆祝,更像宣言,像战鼓,重重地擂在赵家屯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队伍踏入了屯子的地界。
最先看到这支“凯旋之师”的是村口玩耍的几个光屁股孩童。他们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群扛着粮袋、高声唱歌的婶娘伯母,看着她们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神情,看着被搀扶的王二婶那异样的明亮眼神,一时间都忘了嬉闹。
然后,消息像野火一样窜遍了屯子。
“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我的天!真扛着粮食回来了!”
“六袋!整整六袋新麦!”
“还唱着歌……什么粪水洗出清白天?疯了吗?”
“李屠户真被官老爷打了?里正也被枷了?”
家家户户的门扉后、窗棂边,挤满了窥探的眼睛。男人们、女人们、老人们,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和恼怒。
当这支唱着粗野凯歌、扛着赔偿粮的队伍穿过屯中狭窄的主路时,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路边那些原本敞开着门纳凉、或聚在一起闲聊的农户,像是约好了一般,纷纷后退。正在劈柴的汉子扔下了斧头,闷头扎进了院里,“嘭”地一声关紧了院门。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头,咳嗽一声,颤巍巍地起身,蹒跚着躲回屋里,只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几个原本在井边叽叽喳喳的媳妇,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色讪讪地提起水桶,快步躲开,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一扇扇木门、柴扉被匆忙地合上。
一扇扇窗户被悄悄地掩上。
一道道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门洞屋影之中。
原本还有些人声的屯子主路,顷刻间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妇人们那粗犷甚至刺耳的歌声在回荡,只剩下她们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道路两旁,是紧闭的门户和偶尔从门缝里、窗隙中漏出的、闪烁不定的窥探目光。
那目光里,有畏惧。这群女人,她们真敢泼粪,真敢告官,真能把凶横的李屠户送进大牢,能把里正拉下马!她们是不要命的疯子!
那目光里,有尴尬。平日里或许也曾对这群寡妇孤女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非议,此刻在这**裸的胜利面前,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
那目光里,更有一种被颠覆的慌乱。这世道,什么时候变了?女人也能这样?也能扛着粮食唱着歌,让满屯子的男人关门避让?
没有欢呼,没有欢迎,只有一片死寂的回避和无数复杂的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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