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差皂隶的马蹄声嘚嘚远去,卷起一溜烟尘,最终消失在屯口土路的尽头。祠堂前的空场上,却依旧死寂一片,仿佛被无形的官威死死摁住了命门。阳光刺眼地照着一地狼藉——散落的粮食、被践踏的泥土、面色灰败如丧考妣的赵家人,以及那几张墨迹未干、摁着红手印的保证书。
里正佝偻着腰,直到彻底看不见差役的背影,才敢慢慢直起身。他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他不敢看赵小满,更不敢看周围村民那些复杂难辨的目光,今日他的脸面算是被那两个差役踩进泥地里,又狠狠碾了几脚。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发虚,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妥协:“都……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他想尽快结束这场让他无比难堪的闹剧。
“里正老爷。”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试图糊弄过去的企图。
赵小满上前一步,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张保证书和地契。“差爷方才的话,想必您也听到了。‘处置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今日之事,仅赔偿认错,恐怕还不够‘明白’。”
里正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你……你还待如何?”
赵小满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片被踩踏过的田地边缘,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字据已有,但地界仍需分明。今日他们敢指鹿为马,凭空说那歪脖子柳是界碑,难保日后不会再出什么‘李树’、‘桃树’是界碑。我要立碑,真正的、谁也挪不走、改不了的界碑!就立在差爷眼前,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立碑?!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热油锅,刚刚沉寂下去的人群又骚动起来!立碑,这在这乡下地方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通常只有划分重大祖产、或是中了功名光宗耀祖才可能立碑刻字!她一个丫头,竟然要给自己立地界碑?
赵铁柱和赵老蔫猛地抬头,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刚想反对,却被里正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还敢闹?嫌差爷没把他们锁走吗?!
里正脸色铁青,他知道这是赵小满在借县差的势,彻底钉死这件事。他不敢不答应,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立!立就是了!你想怎么立?”
“不劳里正和族里破费。”赵小满似乎早有计划,“我地头溪边有现成的青石,大小合适。只需请石匠费些功夫,刻上字,埋下去即可。工料钱,我自己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家众人,缓缓补充道,语气却冰冷如铁:“至于这埋碑挖坑的力气活,想必昨日‘辛苦’砸我窝棚、今日又‘破财’赔偿的几位叔伯,应该很乐意‘将功补过’,出把力气吧?”
让赵铁柱他们去给仇人挖坑立碑?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赵铁柱眼前一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那几个本家汉子也面色涨成猪肝,屈辱得浑身发抖。
里正闭了闭眼,无力地挥挥手:“……照她说的办。”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事情就此定下。没人敢再有异议。
很快,赵小满溪边那块半埋的青石被赵铁柱几人用最屈辱的方式吭哧吭哧撬了出来,又抬到地头。屯里唯一会点石刻手艺的老光棍被请来(赵小满当场付了十文钱)。赵小满亲自用烧黑的木棍,在磨平的石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要刻的字。
石匠看着那字迹,手都有些抖,但还是依言照刻。凿子敲击青石,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抽打赵家人的脸。
周围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鸦雀无声,只有凿石声清晰可闻。王二婶和刘氏站在赵小满身边,如同护法。赵家人远远躲着,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终于,字刻好了。
石匠用清水冲洗掉石粉,那深深镌刻在坚硬青石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无比,触目惊心——
**女户赵小满地**
**东至溪,西至埂,北至柳,南至渠**
**大永XX年X月X日 官契红印 立石为界**
“女户”!她竟然刻的是“女户”!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所有围观的男人眼皮直跳!这不是简单地界碑,这是宣言!是挑战!
石碑被抬起,放入赵铁柱几人挖好的深坑中。泥土一点点填埋夯实,将那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石碑,牢牢固定在大地之上。
当最后一抔土拍实,那石碑已巍然矗立,灰黑色的石体,雪白的刻字,沉默地、却又无比嚣张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主权归属。
赵小满走到碑前,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刻痕,感受着指尖下那坚实无比的存在。从此,这片土地有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就在这时,一直憋着滔天怨气、眼睁睁看着这屈辱石碑立起的赵铁柱,终于彻底失去了理智。那石碑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践踏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尊严。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如同疯牛般冲出人群,抬起穿着破草鞋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那刚立好的石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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