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日头西斜,暑气却未消半分。壮班头役满江凌踩着发烫的石板冲进典史段飞龙的书房。案头《洗冤录》被晒得卷起边角,砚台里的墨汁都蒸发了层油皮。"段大人!城西集市出了人命!泥帮的钩子被当街被杀!"段飞龙惊得碰倒了铜镇纸,抓起官帽就往外冲:"速报李公!"
知县李铭正在签押房与刑名幕友核对税赋账目,听得禀报时手中算盘珠子哗啦散落。"备轿!即刻传集三班衙役、仵作随本官勘案!"他转头叮嘱幕友:"取《大明律》斗殴及杀人诸条,再唤里正来问话。"日影渐长时,县衙门前已聚起数十衙役,长枪短刃在夕照下泛着冷光,惊起的麻雀掠过"明镜高悬"匾额。
日头西斜,残阳将钩子扭曲的尸体染成暗红色。老仵作陈九斤蹲下身,先从褡裢里取出艾草点燃,在尸体上方缓缓晃动:"驱秽气,防尸毒。"青烟袅袅中,他从牛皮囊中抽出根三寸银针,针尖裹着层薄蜡——这是防银针被食物残渣染黑误判中毒的诀窍。
"先查七窍。"陈九斤用竹篾撬开死者紧咬的牙关,银针探入喉咙、鼻腔,抽出时依旧雪亮。他对着夕阳转动银针,确定无任何变色后,才用布巾仔细擦拭。接着翻开眼皮,瞳孔早已涣散,又掰开嘴唇查看齿缝,除了些许血沫并无异物残留。
解开死者汗湿的锦缎长衫时,陈九斤瞥见尸体右肩处的泥帮烙铁疤痕,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顺着肋骨逐根按压时,他故意在左腹淤青处多停留了片刻:"胸骨无断裂,肋下无伤...左腹有旧伤,不足以致命。"
最关键的面部伤口让陈九斤掌心发潮。他凑近时,看见伤口边缘嵌着的铁砂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却故意用镊子将铁砂拨到一旁的碎石堆里,声音压得极低:"死者右面颊遭重击,颧骨碎裂贯穿脑髓。"说着用卷尺量了量伤口,"伤口直径三寸有余,应是被人以雄浑掌力当胸拍击,受力不均所致。"
"翻转尸体。"陈九斤指挥衙役将尸体面朝下,用银针探查后颈、脊椎。当针尖刺入尾椎变色时,他迅速用衣角挡住知县视线:"取皂角水!"待秽物查验无果,才松了口气:"许是生前吃坏了肚子。"
最后检查双手时,他将指甲缝里的墙灰随意刮落,草草收进证物匣。在《尸格》上书写时,笔尖在"铁砂掌"三字上悬停许久,最终落下工整小楷:"死者年约四旬,右面颊遭掌力重击,颧骨碎裂贯穿脑髓致死。左腹有淤青,右肩有泥帮火印。余无他伤。"
墨迹未干,知县李铭急问:"依你看,这是何种功夫所致?"陈九斤捏紧袖口藏住汗湿的掌心,躬身道:"回大人,应是寻常刚猛掌法,力道虽强,却无特殊功法痕迹。若要追查凶手...恐需从与死者有仇的江湖人士查起。"说罢偷偷望向远处阴影里负手而立的铁铮,见对方微微点头,后背的冷汗才慢慢消退。
日头彻底沉下山脊时,李铭的官靴重重踏在县衙青石阶上,灯笼的光晕在他阴沉的脸上明明灭灭。签押房的雕花槅扇半开着,穿堂风卷起案头的《大明律》,书页哗啦啦翻到“斗殴及杀人”那章,墨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白县丞!戚先生!都来!”他的怒吼惊飞檐下宿鸟。县丞白恭捧着账簿的手猛地一抖,墨迹在“赋税”二字上洇开;戚松正就着油灯擦拭鼻烟壶,琥珀壶身“当啷”撞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
白恭弓着背小跑进房,发间的银丝在烛光下微微发颤。他偷瞄李铭紧绷的下颌线,心里像揣了只惊惶的兔子——按律,杀人案逾时报官,连坐主官。可若真牵扯到官身,上头问责下来,这顶乌纱怕是难保。“大人,依《大明律》卷十八……”他刚开口,就被李铭挥手打断。
戚松却慢悠悠摇着折扇踱进来,扇面上“明镜高悬”四个字晃得刺眼。钩子暴毙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后宅吃冰镇酸梅汤,瓷勺“当”地撞在碗沿。上午那家伙才抓了王十三,转眼就成了城西集市上的一具尸体。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大人莫急。那衙役仅凭一句话就咬定是官身,未免草率。”
李铭猛地转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这些年泥帮在辖地闹得厉害,虽有风闻戚松暗中勾结,可每次查下去都断了线索。如今出了人命,若真是官身所为,一旦上报,刑部下来彻查,怕是要牵出更多陈年旧账。“但若是真有官身犯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戚松骤然收紧的瞳孔,“咱们却瞒报,这罪责……”
白恭的喉结上下滚动,颤巍巍道:“大人,按律确需三日内呈报州衙……”话音未落,戚松突然将折扇狠狠拍在桌上:“白县丞这是要陷大人于不义!”他凑近李铭,压低声音道:“年前青阳县错参了按察使的侄儿,阖县官员降级留用。大人,咱们不得不防啊!”这话像根毒刺,扎得李铭太阳穴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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