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158章 朽木之上

阿部被一队沉默而紧张的宪兵押上摇摇晃晃的卡车，消失在通往未知“专科医院”的土路上时，“貔貅库”并未迎来预想中的平静，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士兵们像被抽掉了魂，巡逻的脚步拖沓得更甚，眼神空洞地扫过铁丝网外的山林，仿佛那里潜藏着无数个即将发狂的阿部。中村大尉彻底缩进了指挥部的酒精堡垒，除了必要的咆哮，几乎不再露面，将库区大小事务一股脑地推给了佐佐木雄二。藤田少佐的“嘉奖”信适时而至，对“果断处置精神疾患、维护库区稳定”表示“高度肯定”，并着重询问“效能报告及创收模板”的“最终完善进度”。

雄二将信纸在油灯上点燃，火苗映着他冰冷的眼眸。藤田要的，是粉饰太平的“样板”，是能证明他“管理卓越”的虚假数据。而库区，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仅存的“价值”就是那点通过走私榨取的黑金，以及……他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赎罪之火。

藤田在信中提及的“内部效能评估”日期迫近，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雄二知道，必须拿出更“亮眼”的成绩单，才能满足藤田的胃口，也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喘息之机。他需要一个项目，一个既能光明正大地消耗库区物资（制造损耗空间），又能产生“可见效益”（满足藤田的“创收”要求），甚至还能为他转移“微光”提供掩护的项目。

他的目光，落在了库区那些锈迹斑斑、如同废铁般堆积的早期运输车辆和工程机械上。这些是日军占领宜昌初期缴获或遗留的杂牌装备，型号老旧，配件奇缺，长期风吹雨淋，早已趴窝。在“貔貅库”的账册上，它们属于“待报废资产”，价值几近于零。

一份名为《关于优化库区后勤保障能力暨部分老旧装备技术评估与再生利用的申请报告》被雄二精心炮制出来。报告开篇高屋建瓴，强调“大东亚圣战”进入持久阶段，前线物资转运压力剧增，库区自身后勤保障能力亟需提升。接着，笔锋一转，指出库区拥有大量“技术储备”（指那些废铜烂铁），但因缺乏专业评估和有效维护而闲置浪费，实为“资源管理的重大缺失”。报告核心提出：请求授权技术组牵头，对上述装备进行系统性技术评估，甄别可修复部件，尝试进行“跨平台适配性改造”，目标是拼装出几台可用于库区内部短途转运的简易牵引车或拖车，“变废为宝，提升库区物资流转效率，并探索战时装备再生利用新途径”。

报告写得冠冕堂皇，充满了“技术前瞻性”和“资源节约意识”，完美契合藤田需要的“创新”和“效能”标签。更重要的是，它为雄二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大规模“肢解”那些废旧装备——制造损耗的绝佳借口。

报告通过专用线路紧急发往藤田处。回电快得惊人：“方案极具建设性，原则同意！授权佐佐木曹长全权负责，务必尽快取得实效，形成可推广经验！所需人力物力，库区优先保障！”

拿到尚方宝剑，雄二立刻行动。他征调了库区所有略懂机械的士兵（包括肩膀受伤未愈的岛田军曹），在库区边缘清理出一块空地，挂上了“技术再生工坊”的牌子。那些被遗忘的破旧卡车、拖拉机被拖到空地上，雄二亲自带领“技术组”（实则杂牌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拆解评估”。

场面堪称壮观。扳手、榔头、撬棍的敲击声日夜不停。雄二像个真正的工程师，在油污和锈屑中指挥若定。他让士兵们将每台机器彻底拆散，大到发动机缸体，小到一个轴承滚珠，都要“登记造册”，进行“技术状态评估”。这个过程本身，就产生了海量的“损耗”——拆卸损坏的螺栓、锈死无法拆解的部件、拆开才发现内部完全损毁的组件……雄二要求详细记录每一项“评估损耗”，并拍照留存，作为“技术探索必要成本”。

暗地里，雄二的真正目标，是那些尚有利用价值的“肉”。完好的轴承、成色较新的齿轮、耐用的钢板、粗壮的传动轴……甚至一些相对完整的发动机缸体或变速箱壳体。这些东西，在罗五爷背后的渠道里，是游击队维修枪械、制造土炸弹、改装运输工具乃至建设简陋兵工厂的宝贵资源！价值远超普通的子弹。

拆卸评估进行得如火如荼，“损耗报告”雪片般飞向藤田。藤田对如此“详实”的“技术探索过程”和“坦率的损耗记录”大为满意，回信称赞雄二“工作扎实，勇于探索，体现了帝**人严谨务实的科学精神”。而雄二则悄悄将筛选出的“可用核心部件”，小心地去除序列号和明显标识，涂抹厚厚油脂防锈，用废弃帆布包裹好，藏匿在“再生工坊”堆积如山的真正废料深处。

岛田军曹成了新的联络人。他的肩膀伤势成了绝佳的掩护，频繁进出库区“就医”或“复健”，无人怀疑。雄二通过他，向罗五爷传递了信息：有“特种工程备件”可大量供应，种类繁杂，需有专业渠道消化，价格从优。

罗五爷的回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有多少，要多少！路子通！老规矩，分批走，西沟照旧，‘特效药’加倍！”

新的交易模式启动了。西沟的“遇袭”包裹里，除了弹药和药品，开始出现沉重的油布包，里面是精心包裹的轴承、齿轮或钢板。换回的，除了烟土军票，有时还有整箱的、边区自制的、质量粗糙但极其实用的简易工具（如大力钳、土制扳手）或五金耗材（铁丝、螺栓）。这些东西被雄二堂而皇之地用于“再生工坊”的“技术改造”，成为他效能报告里“废物利用、资源互补”的又一例证。

藤田对这条全新的、看起来“技术含量十足”的“创收增效”渠道赞不绝口，尤其对雄二报告中描述的“与地方（黑市）进行必要物资调剂，优化资源配置”的模糊措辞大为欣赏，认为这体现了“灵活务实的管理智慧”。他甚至主动来信，要求雄二在报告中“适度美化”这部分“资源置换”带来的“效益提升”。

然而，“再生工坊”的喧嚣，掩盖不住库区主体日益腐朽的气息。士兵们虽然被雄二以“参与技术革新”的名义调动起来，暂时分散了对阿部事件的恐惧，但长期的压抑、对死亡的麻木以及对自身行为的厌恶，如同缓慢释放的毒气，持续侵蚀着他们的精神。森下军医的医务室，成了另一个危险的漩涡中心。

小林依靠盘尼西林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极度虚弱，精神更是萎靡不振，整日蜷缩在病床上，眼神呆滞。森下军医则陷入了更深的恐惧泥潭。小林每使用一支来历不明的盘尼西林，森下药柜里那几支正品就减少一支，账面的窟窿越来越大。他不敢记录，只能靠记忆估算。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他开始失眠，对医务室的任何声响都异常敏感，对前来就诊的士兵态度也越发粗暴不耐烦。

一天深夜，雄二被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吸引到医务室附近。只见森下军医像头发怒的困兽，对着一个腹部剧痛、蜷缩在地呻吟的士兵咆哮：“八嘎！装什么装！又是想骗止痛药吗？滚出去！这里没有药给你！”

“军医……我真的……痛得要死了……”士兵脸色惨白，冷汗浸透了衣服。

“痛死活该！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只会添麻烦的废物！”森下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将士兵粗暴地推出门外。

雄二冷眼旁观，没有上前。森下的崩溃是迟早的事，他越疯狂，对那几支盘尼西林的秘密就越恐惧，也就越不敢声张。但这也是个危险的信号，森下随时可能因为一次崩溃而将一切和盘托出。

更大的危机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爆发。

当值的哨兵山本，一个入伍不久、性格内向的年轻士兵，独自一人站在库区后山最偏僻的哨位上。豆大的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狂风卷过山林，发出鬼哭般的呼啸。连日积累的恐惧、阿部和小林崩溃的阴影以及这恶劣天气带来的孤立无援感，瞬间击垮了他脆弱的神经。

恍惚间，山本仿佛看到雨幕中，山下、小野、阿部扭曲的面孔在树林间若隐若现，他们浑身是血，伸着白骨嶙峋的手，无声地向他索命！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看到无数被他“卖”出去的子弹，呼啸着从黑暗中射来！

“啊——！别过来！子弹！子弹飞回来了！”山本发出凄厉的尖叫，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端起装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对着黑暗的雨林疯狂地开火射击！砰砰砰！枪声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敌袭！敌袭！”枪声和山本的狂叫瞬间撕裂了库区的死寂！尖锐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刚刚躺下的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连滚爬爬地抓起武器冲出营房，在瓢泼大雨和刺耳的警报声中乱成一团。军官们也慌了神，盲目地嘶吼着“进入阵地！准备战斗！”探照灯胡乱地扫射着雨幕中的山林，却只看到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摇曳的树影。

雄二冲进指挥部时，中村大尉正抱着头缩在桌子底下，浑身筛糠般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完了……游击队打来了……阿部的诅咒……报应来了……”

“大尉阁下！不是袭击！”雄二一把将他拽起来，声音斩钉截铁，“是哨兵山本！精神失常！他在对着雨林开枪！立刻命令解除警报！控制山本！”

当士兵们战战兢兢地摸到山本的哨位，发现他正蜷缩在泥水里，步枪扔在一旁，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别杀我……子弹飞回来了……”时，整个库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警报声停了，只有暴雨依旧哗哗作响。士兵们站在雨中，看着泥泞中崩溃的山本，又看看彼此脸上同样惊恐绝望的表情，一种末日般的氛围笼罩了所有人。恐惧不再是暗流，它已经化作了淹没一切的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