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155章 裂隙与回响

宜昌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湿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貔貅库”上空，混合着弹药散发的淡淡苦味、山间植被腐烂的甜腥以及若有若无的尸臭，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战场的独特气息。炮声在远处山峦间闷雷般滚动，时远时近，提醒着所有人，那片被反复争夺的土地上，死亡从未停歇。

急救包的“沉船”事件，像一块投入浑浊池塘的石子，在藤田那里激起了满意的涟漪（收益稳定且“流程规范”），在库区内则只留下些许无关痛痒的抱怨（中村大尉的几句咒骂），很快就被更迫切的生存焦虑所淹没。然而，对于佐佐木雄二而言，这次成功的“大货”转移，却像在沉重的铁幕上撬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让他看到了在那条荒诞的走私管道之外，传递更多“微光”的可能性。

罗五爷通过小林传来的口信，第一次带上了明确的感激：“道上朋友，谢了。东西，救命。”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微弱的电流，短暂地驱散了雄二心底积郁的阴霾。他知道，那些急救包正穿行在崇山峻岭间，抵达那些在缺医少药中与死神搏斗的战士手中。这比藤田冰冷的“嘉许”和中村麻木的“默契”，更能支撑他在这深渊里坚持下去。

但盘尼西林，依然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

森下军医，那个刻板、谨慎、像守护自己眼珠一样守护着医务室药品的老军医，成了最大的障碍。雄二尝试过几次更隐秘的试探：借口库区湿度超标，需要检查药品包装密封性；或者以“关心士兵健康”为由，旁敲侧击询问盘尼西林的储备和使用情况。森下每次都像竖起尖刺的刺猬，回答滴水不漏，眼神里充满警惕，对任何接近专用药柜的行为都如临大敌。他甚至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要求加强库区医务室的安保，理由是“战地药品珍贵，需严防失窃”。

这条路，暂时被堵死了。雄二只能将磺胺的夹带量尽可能加大，并尝试加入更多战场急救所需的零碎物品：消毒棉片、三角巾、甚至是从阵亡日军身上悄悄收集的、还能使用的止血带和针线包。每次“遇袭”后那小小的“战场遗留物”包裹，成了他无声的坚持。

藤田的催促信，如约而至，一封比一封语气“热切”。对“貔貅库”的“稳定高效”表示“高度赞赏”，对“资源管理”的“持续优化”提出“殷切期望”，并“不经意”地提到华中派遣军后勤系统即将进行“内部效能评估”，“望你处再接再厉，做出表率”。

雄二读懂了字里行间的冰冷压力。藤田需要更多、更“漂亮”的账目，来粉饰他的“管理才能”，应对上峰的检查。这意味着，雄二必须找到新的、更“合理”的损耗点，制造更“可观”的“损失”，同时还要确保那条走私管道持续产出“收益”。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库区深处那巨大的弹药库本身。潮湿，是永恒的主题。尽管他之前用“技术损耗”的名义解释了一部分问题，但那些堆积如山的弹药箱，在宜昌这闷热潮湿的夏季里，隐患正在悄然滋生。

一次例行的“技术巡查”中，雄二带着技术兵深入存放普通步枪子弹的核心库区。他刻意选择了存放时间较长、靠近山壁最潮湿区域的一批箱子。撬开一个标注模糊的弹药箱，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酸味扑面而来。他拿起几发子弹，只见黄铜弹壳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绿色铜锈，底火部位更是锈迹斑斑，有些甚至粘连在一起。

“曹长，这……” 技术兵也皱紧了眉头，拿起一发，稍一用力，锈蚀的弹壳竟然在手中碎裂开来，黑色的火药粉末簌簌落下，已然受潮板结。

“拍下来，详细记录位置、批次、数量、锈蚀程度。”雄二的声音平静，心中却有了盘算。这不是个例。他连续检查了附近十几个箱子，情况大同小异，受潮锈蚀的比例相当高，许多子弹已经彻底报废。

这就是藤田需要的“损耗”！规模够大，理由天衣无缝（环境因素），且责任完全不在他这个“技术官”身上（弹药入库时就有问题或存放条件先天不足）。他立刻组织人手，对库区所有存放时间超过半年、位置靠山壁的弹药箱进行了一次突击抽检。结果触目惊心：相当比例的弹药因长期受潮严重锈蚀失效，尤其是那些包装不够严密或存放时间过长的批次。

一份措辞严谨、数据详实、配有清晰照片的《关于“貔貅库”部分弹药受潮锈蚀报废情况的紧急报告》被迅速炮制出来。报告详细描述了受潮范围、程度、报废数量预估（雄二刻意夸大了比例），分析了库区湿度超标、通风不畅、部分早期弹药包装不良等“客观原因”，并“痛心疾首”地提出了加强通风除湿、改善存储条件、定期轮换检查等“技术建议”，最后强调“此批报废弹药存在安全隐患，建议立即集中销毁处理”。

这份报告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被雄二同时发往了藤田少佐和库区直属的后勤管理部门。藤田的反应极其迅速，回电高度“重视”这一“重大技术隐患”，完全同意“集中销毁”建议，并“敦促”库区立即执行，同时要求将销毁过程“记录在案”以备查。中村大尉接到命令，虽然肉痛（报废意味着账面损失），但报告写得无懈可击，销毁命令来自上级，更重要的是，销毁过程本身，又可以做点文章……

几天后，库区后山一处远离营房的空旷谷地，堆起了小山般的锈蚀弹药箱。销毁行动由雄二“技术监督”，中村大尉派了小林带一小队士兵“警戒执行”。雄二亲自划定了绝对安全的警戒范围。随着几声沉闷的爆炸和熊熊燃起的大火（雄二特意要求在销毁时泼洒了少量废弃机油助燃），浓烟滚滚升起，宣告着这批“安全隐患”的彻底消失。

小林指挥着士兵，将一些未被彻底炸毁或烧尽的、相对完好的子弹壳（黄铜是值钱物资）和未受潮的火药收集起来，装进几个麻袋。这自然是中村大尉默许的“外快”。雄二对此视而不见，他的目光扫过那堆麻袋，又看了看负责“警戒”却心不在焉、眼神躲闪的士兵们。死亡的阴影和罪恶感的折磨，让这些士兵的精神状态愈发糟糕，像一根根绷到极限的弦。

“处理干净点。”雄二淡淡地对小林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他知道，这些收集起来的“废料”，很快就会通过罗五爷的渠道变成烟土和军票，再次注入这条腐朽的链条。

藤田对这次“成功的隐患排除”和“规范操作”非常满意，来信的措辞甚至带上了几分罕见的“亲切”。雄二则利用这次大规模销毁的掩护，在清点“报废品”时，又悄悄“漏掉”了几箱保存尚可、型号混杂的步枪子弹和少量手榴弹。这些，将成为未来几次“遇袭”的“合理”损耗来源，支撑着那条管道继续流淌。

然而，库区表面的“稳定”之下，新的暗流正在涌动。随着前线战事陷入胶着，日军对后方物资的管控和审查骤然收紧。一支由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直接派出的、以精干刻板着称的池田少佐为首的物资稽查小组，突然抵达宜昌，开始对各主要仓库进行“突击效能审计”。风声鹤唳。

“貔貅库”的名字，赫然在列。

消息传来，中村大尉办公室里的酒瓶摔碎声格外刺耳。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一次主动召见了雄二。

“佐佐木曹长！”中村大尉脸色发白，汗珠从肥胖的额头滚落，早没了往日的倨傲，“池田那帮人，是出了名的难缠！眼睛毒得很！我们……我们库区的账……” 他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深知库区的账目经不起细查，无论是之前的混乱，还是现在雄二“规范”下隐藏的损耗。

“大尉阁下请放心。”雄二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的账目，经过这段时间的规范整理，清晰有序，损耗皆有据可查，符合规定。池田少佐是来查效能的，不是来翻旧账的。只要我们配合好，展示出库区管理的‘改进’和‘效率’，不会有问题。” 他刻意强调了“改进”和“效率”，这正是藤田一直要求、也是他在报告中反复标榜的。

中村大尉将信将疑，但此刻也只能抓住雄二这根救命稻草：“那……那一切就拜托佐佐木曹长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雄二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他组织人手，对库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表面光鲜的“大扫除”，清除所有显眼的垃圾和杂物，连墙角的蜘蛛网都不放过。其次，他将所有账本、登记簿、损耗报告整理得整整齐齐，分类摆放，确保随手可查。最关键的是，他精心准备了一份《“貔貅库”物资管理效能提升专项报告》，重点突出他“上任”以来在“规范流程”，“优化存储”，“排除隐患”（刚销毁的那批弹药成了绝佳案例），“提升响应速度”等方面的“显着成效”，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充满了技术官僚的“严谨”和“务实”。

池田少佐带着他的小组，在一个阴沉的上午抵达。他身材瘦削，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不苟言笑。整个稽查过程如同一场无声的战役。池田小组的成员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库区的每一个角落，核对每一份单据，盘问每一个经手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中村大尉全程赔笑，冷汗浸透了后背。雄二则成了实际应对的核心。他陪同检查，对答如流。当池田拿起那份《受潮弹药报废报告》仔细审视时，雄二适时地递上《效能提升报告》，并引导池田“视察”了库区几处他“改进”后“效果显着”的通风点和干燥剂投放位置（虽然效果有限，但表面功夫十足）。

“这些损耗，比例是否过高？”池田指着报废报告上的数字，冷冷问道。

“报告少佐！”雄二立正回答，语气不卑不亢，“此批弹药存放时间过长，早期包装密封标准较低，加之库区地质环境特殊，山体渗水导致局部湿度长期超标，多重因素叠加导致。发现问题后，我们已采取紧急措施销毁隐患，并在报告中提出了长效改进建议。目前新入库弹药均严格检查包装，并优化了存储位置，类似问题可有效避免。” 他指向《效能报告》中相应的改进措施部分。

池田的目光在报告和雄二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又看了看库区内虽然老旧但明显经过“整理”的环境，以及那些摆放整齐（至少在检查时如此）的账册。他确实没发现明显的、当下的管理漏洞。雄二准备得太充分了，所有的“问题”都被包装成了“发现隐患并及时处理”的“功绩”，所有的“损耗”都有了看似合理的技术性解释，所有的“改进”都写在纸上、挂在墙上。

一天的稽查结束，池田小组没有发现足以掀翻桌子的重大纰漏。池田少佐临走前，对中村大尉和雄二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管理有改进，但仍需加强。损耗控制，是重中之重。” 这算是过关了。

送走瘟神，中村大尉几乎虚脱，看雄二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混杂着感激和畏惧的复杂情绪。藤田那边也很快收到消息，对雄二成功“化解审计危机”表示“非常满意”，信中甚至暗示“前途可期”。

危机暂时解除，但雄二的心并未放松。池田那锐利而审视的目光，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意识到，随着战争持续，上面对后方的控制只会越来越严，审查会越来越频繁，漏洞会越来越难钻。他这套“规范损耗”的把戏，迟早会碰到真正的行家，或者，会因为某个微小的疏忽而崩盘。

更让他忧心的是小林等士兵的状态。上次巡逻遭遇伏击的死亡阴影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持续的高压和罪恶感中发酵。他们执行“规矩”时更加机械麻木，眼神空洞，像一群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对鸦片的依赖也在加深，换来的烟土只能带来更短暂的麻痹和更深的空虚。雄二知道，这根名为“规矩”的绳子，已经绷到了极限。任何一个意外——一次真实的、惨烈的袭击，一个士兵的崩溃告密，甚至是一次过量的吸毒——都可能让整个脆弱的平衡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