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26章 铁流南向

冰冷的雨水渗进衣领，激得佐佐木雄二一个哆嗦。他抹了把脸，泥水和雨水混合着流下，视线却死死盯着藤田消失在伙房后门那佝偻的背影。灶膛……大门……画圈……藤田那无声的手语像烙铁烫在雄二脑子里。

“他……他什么意思？”森下浩二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被破麻袋和垃圾草草掩盖的油布包裹，仿佛那是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炉灰车！”雄二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狠劲，“每天清晨，运炉灰和垃圾出营的骡车！把‘好钉’混在清出来的、烧不化的废铁渣里运出去！”

森下倒抽一口凉气，胖脸瞬间煞白：“混……混在炉灰里？那车……那车出去前，营门岗哨是要翻查的！特别是现在这风声！万一……”

“没有万一！”雄二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这是唯一的路！藤田在点我们！他在伙房，只有他能接近灶膛，也只有他清楚每天清出来的是什么！”他看向那堆包裹，“油布裹着，外面再糊上厚厚一层湿煤渣和真正的废铁，天不亮，光线差，岗哨嫌脏，不会翻得太仔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森下看着雄二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看那堆要命的“好钉”，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干了！藤田那家伙……真他妈是个人物！都这样了还能……”

“别废话了！”雄二一把拉起森下，“离天亮没几个小时了！去找藤田，告诉他计划！我去稳住原田他们，西头机修棚那边动静闹得太大，宪兵肯定在查，别让他们露了马脚！你负责把包裹拆开，油布别扔，里面的‘好钉’枪管枪栓关键部位用破布蘸废机油裹紧，再让藤田想办法混进今天要清的炉渣废铁里！”

时间在压抑的雨夜中飞速流逝。伙房后门再次打开一条缝，藤田那张在灶火映照下更显枯槁的脸露出来，默默听完森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的交代。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扫过藏匿包裹的角落，然后缓缓缩了回去。门关上了，里面传来铁锹刮擦炉膛的刺耳声响，一下，又一下，在雨声的伴奏下，单调而沉重。

森下不敢耽搁，立刻动手拆解包裹。冰冷的枪身在雨水中泛着幽光，他按照雄二的吩咐，用从机修棚顺来的沾满油污的破布，将最容易辨认的枪管、枪栓部位仔细包裹，再胡乱抹上厚厚的黑乎乎的废机油。拆下来的油布则被他小心地塞进伙房后面堆积如山的真正垃圾深处。

雄二那边也顺利安抚住了原田几人。机修棚的“意外”被定性为雨天湿滑，士兵搬运报废零件时失手造成的混乱。宪兵盘问了一圈，没抓到切实把柄，加上雨势太大，最终骂骂咧咧地收了队，但营区内的气氛明显更加紧张。

后半夜，雨势渐小，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伙房内炉火熊熊，为即将到来的早饭提供着热量，也制造着大量的炉灰和废渣。藤田佝偻着背，拖着那条残腿，在灶膛口默默地劳作。他动作缓慢，却异常精准。当森下将那些裹得如同肮脏废铁般的“好钉”部件悄悄递进来时，藤田看也没看，只是用铁锹铲起一大块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湿煤渣和烧结的废铁块，重重地盖在上面。然后又是一锹，再一锹……冰冷的枪械部件被滚烫的煤渣包裹、掩埋，迅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与真正的废铁融为一体。整个过程，藤田面无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凌晨五点，天色依旧昏暗，雨后的空气湿冷刺骨。营区里一片死寂，只有伙房方向传来响动。一辆破旧的骡车停在伙房后门，车板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重烟火气和酸腐味的木箱。两个睡眼惺忪的杂役兵开始将伙房里清出的炉灰和废渣铲进木箱。藤田拄着拐，站在一旁“监工”，或者说，更像一个无用的摆设。

森下紧张地躲在暗处看着。当轮到铲那些混着“好钉”的特制废铁渣时，藤田极其自然地用拐杖点了点那堆废料，嘶哑着喉咙对杂役兵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硬……多装……” 杂役兵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堆沾满黑灰、又湿又重的玩意儿，又看看藤田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耐烦地骂了句：“知道了，废柴！就你事多！”手下却也没多想，铁锹用力铲下去，连煤渣带“废铁”一起，哗啦一声倒进了大木箱里，很快被后续的炉灰和垃圾覆盖。

骡车装满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赶车的老兵挥动鞭子，骡子不情愿地迈开步子，木轮碾过泥泞的地面，吱呀作响，朝着营门缓缓驶去。

营门处，双岗哨兵早就捏紧了鼻子。看到这辆“臭名昭着”的炉灰垃圾车过来，一个宪兵厌恶地挥挥手：“快走快走！臭死了！”另一个宪兵则例行公事地用手电筒朝车斗里晃了晃。昏黄的光柱下，是堆积冒尖、混杂着菜叶、煤灰、不明污物的垃圾堆，表面还覆盖着一层昨夜残留的雨水，反射着油腻的光。手电光在表面草草扫了几下，没发现任何异样——谁愿意去翻动这令人窒息的秽物？

“赶紧拉走！”宪兵捂着鼻子，粗暴地挥手放行。骡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军营大门，融入了天津城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

不远处街角的阴影里，那辆挂着比利时商会标志的黑色轿车依旧停着。车窗紧闭，威森看着骡车消失在街角，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对身边阴影中的男人低声道：“‘炉灰’送出去了。大阪人，果然有点意思。” 阴影中的男人没有回应，只有指关节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了一下，带着枪茧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有力。

雄二和森下在营区围墙的阴影里，目送着骡车安全通过检查，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货，终于送出去了。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上午十点，营区响起刺耳的集合哨声。开拔徐州的命令正式下达！士兵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乱哄哄地开始打点行装。紧张、茫然、一丝对未知战场的恐惧，混杂着离开这压抑天津营地的解脱感，在空气中弥漫。

雄二和森下混在人群中，快速收拾着简单的个人物品。森下偷偷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雄二的背包夹层——那是昨夜用钨矿砂换来的金条和日元，是他们未来在黑市周旋的本钱。藤田被两个杂役兵粗暴地架着，扔上了一辆专门运送物资和“非战斗人员”的破旧卡车车厢。他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像抓住最后的浮木。阿诚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卡车附近，他依旧沉默，但那只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雄二，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随即又消失在忙碌混乱的士兵群中。

渡边联队长骑在高大的东洋马上，冷峻的目光扫视着乱糟糟的部队。他的副官拿着花名册，正大声宣读着命令和注意事项。没人注意到，渡边的目光在雄二、森下，以及卡车上藤田的方向，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测。

“出发！”渡边的马鞭指向南方。

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灰绿色的长蛇，蜿蜒着离开了天津军营。士兵们背着沉重的行囊，步枪斜挎在肩头，脚步沉重地踏上了通往徐州战场的泥泞道路。车轮滚滚，骡马嘶鸣，卷起漫天尘土。

雄二走在步兵队列里，感受着背包里金条的坚硬触感，也感受着周围士兵麻木或躁动的情绪。他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天津城，那灰色的轮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压抑而疏离。宋先生的货是交了，但以那个神秘掮客的贪婪和狠辣，这笔“交易”远未结束，那笔丰厚的订金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绞索。藤田被当作“废柴”塞在卡车里，他的命运会如何？阿诚那无声的注视又意味着什么？而渡边联队长……他默许甚至利用了士兵们的“市井智慧”，在徐州那血肉磨盘里，他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雄二，想啥呢？”旁边的森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对新地方的茫然，“离开这鬼地方也好！听说徐州那边……仗打得更凶？”

雄二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望不到头的灰绿色队伍和同样望不到头的泥泞道路。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霾，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压下。

“是啊，”雄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更凶。我们只是换了个更大的灶膛去烧火罢了。规矩，还是那个规矩。” 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带，迈开步子，融入了南下的滚滚铁流之中。天津的漩涡暂时摆脱，但徐州那台巨大的战争机器，正张开冰冷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