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105章 马粪与煤油

联队马厩的气味像一堵厚重的墙，混合着发酵的草料、浓烈的马尿和新鲜粪便的酸腐，狠狠撞在佐佐木雄二的脸上。他穿着脏污的士兵棉袄，肩章上代表军曹的简陋单星取代了少尉的银星，背着一个薄薄的行李卷，站在马厩入口的阴影里。几个穿着同样肮脏、袖口磨损的辎重兵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对新来者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从后勤军官到铲马粪的军曹，这落差如同从云端跌入泥沼。

“佐佐木军曹？”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矮壮、胡子拉碴的老兵走了过来，腰间的皮带松松垮垮，眼神浑浊却带着一股老兵油子的精明。他是这里的头儿，军曹长木村。“藤田少佐打过招呼了。以后你归我管。”他上下打量着雄二，鼻子里哼了一声，“细皮嫩肉的，以前没干过这活吧？记住，在这儿，马比你金贵。伺候不好这些祖宗，或者让它们掉了一斤膘，小心你的皮！”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粪车和铁锹，“先去把东厩的粪清了。天黑前弄干净。弄不干净，没饭吃。”

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塞给他最脏最累的活。这是下马威，也是军营底层最**的生存法则。雄二没有争辩，默默地点点头，放下行李卷，拿起冰冷的铁锹和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粪车手柄。

东厩里，几十匹高头大马在各自的隔栏里打着响鼻，甩着尾巴，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浓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雄二推着沉重的粪车，开始一栏一栏地清理。冰冷的铁锹铲起粘稠湿滑的马粪，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后背爆炸冲击留下的隐痛，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棉衣，混合着灰尘和粪污黏在皮肤上。粗粝的木制手柄摩擦着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铲粪，推车，倾倒。周围的辎重兵偶尔投来幸灾乐祸或麻木的目光。木村军曹长叼着烟卷，靠在远处的草料堆上，眯着眼睛监视着。雄二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心里却异常清醒。这低贱的苦役，是藤田的冷藏，是中村暂时无法伸手的庇护所，也是他必须忍受的蛰伏期。伊万诺夫弹壳上的指令——“柴火需油”，“老地方”——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催促着他，也警示着他。

傍晚，雄二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勉强完成了清理。双手掌心血肉模糊，沾满了污秽和血水。他领到了一碗冰冷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杂粮糊糊和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马厩角落一个堆满杂物、四处漏风的破板房，就是他的新“宿舍”。里面只有一张光板木床和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他瘫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就着凉水啃着硬饼，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油”……伊万诺夫要的“油”是什么？汽油？润滑油？还是某种掩护的代号？他现在被钉死在马厩，一举一动都在木村和可能存在的眼线监视下，如何获取“油”？又如何去“老地方”松花江码头13号泊位？

就在这时，板房那扇破旧的门被轻轻敲响了。雄二瞬间警觉，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藏在稻草下的刺刀柄（这是他仅剩的武器）。

“雄……雄二？”门外传来原田正一压得极低、带着颤抖的声音。

雄二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起身打开门。原田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闪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布包。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雄二皱眉问。

“我……我求了管仓库的曹长，说给你送点治伤的药……”原田把手里的布包塞给雄二，里面是半瓶碘酒和一点纱布，“他……他看在你以前帮他‘处理’过一批过期罐头的情分上，放我进来了……但只给五分钟！”他语速极快，紧张地回头张望。

“谢谢。”雄二接过布包，心中一暖。原田虽然胆小如鼠，但这份情谊在冰冷的军营里显得格外珍贵。

“雄二……你听我说！”原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带着哭腔，“中村课长……今天下午又找我问话了！就在后勤办公室！他……他像要吃人一样！反复问我你被关禁闭那几天有没有跟我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有没有提到过什么数字？还……还问我知道不知道‘7号’是什么东西！我……我吓得差点尿裤子，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敢隐瞒，就把我当同谋抓起来！”原田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显然被吓坏了。

中村果然没放弃！他死死咬住“7号”这条线，试图从最薄弱的原田这里打开缺口！雄二的心沉了下去。原田的恐惧是真实的，他撑不了多久。

“你做得对，原田。”雄二按住原田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最好的回答。记住，无论中村怎么吓唬你，咬死不知道。问急了，你就哭，装傻。他暂时拿你没办法。”

“可……可是……”原田眼泪都快出来了。

“没有可是！”雄二打断他，眼神锐利，“听着，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很危险，但只有你能帮我。”

原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需要煤油。”雄二快速说道，“马厩里用来给马具消毒的那种煤油。你能弄到吗？”

“煤油？”原田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如捣蒜，“能！能！仓库后面有个小油料库，管得不严，平时给打火机、马灯加油用的…我……我晚上值夜的时候，能偷偷弄一小瓶出来……”他这种仓库里的“老鼠”，最擅长在犄角旮旯里弄点小东西。

“一小瓶不够。”雄二摇头，“至少要能装半加仑的干净铁皮桶，装满。而且要快！明天晚上之前，能弄到吗？”

原田的脸更白了，半加仑可不是小数目！“我……我试试……用装擦枪油的空桶……混在废油桶里带出来……但万一被发现……”

“小心点，原田。”雄二盯着他的眼睛，“想想办法。这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活下去。中村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

“活……活下去……”原田喃喃重复着，恐惧最终被更强的求生欲压过，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我……我明天晚上想办法送过来！”

第二天，雄二在马厩的苦役依旧。清理马粪，搬运草料，刷洗马匹……繁重的体力劳动消耗着他的精力，木村军曹长的呼喝和挑剔如影随形。他表现得像个认命的、沉默的苦力，甚至主动去学习如何给马蹄钉掌、如何调配消毒药水（里面就含有煤油成分）。他仔细观察着马厩的运作，特别是油料（主要是灯油和少量消毒煤油）的领取和使用流程。机会，往往藏在最日常的环节里。

下午，一阵喧哗传来。藤田弘少佐竟然在几名军官的陪同下，亲自“视察”马厩来了！木村军曹长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挺直腰板，大声呵斥着士兵们站好，把马厩整理得“光鲜亮丽”。雄二被勒令躲到最里面的马栏后面，不许露面——显然，藤田不想在这种场合“看见”他，以免尴尬。

雄二蹲在阴影里，听着藤田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询问声，木村谄媚的回答声，以及军官们敷衍的附和声。藤田的皮鞋踏在刚刚被雄二冲洗过的、还有些湿滑的石板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距离他藏身之处不过几步之遥。

“……冬季军马养护是关键，尤其是蹄铁和保暖，直接关系到部队机动能力……”藤田的声音传来。

“嗨依！请少佐阁下放心！我们严格按照规程，每日检查，定期消毒，蹄铁磨损及时更换！用的都是最好的消毒煤油……”木村的声音带着邀功的急切。

“嗯。消毒剂配比要精准，浓度不够起不到作用，浓度太高伤马蹄。”藤田叮嘱道，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普通的公务。

雄二的心却猛地一跳！消毒煤油！藤田看似无意的询问，木村急于表功的回答，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公开获取大量煤油的借口！他立刻记住了木村提到的那个存放消毒煤油的大桶位置。

藤田的视察队伍很快离开了。木村抹了把汗，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对着士兵们吼道：“都听见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特别是消毒！佐佐木！去库房领一桶新的消毒煤油！把配比桶给我刷干净，按最高浓度配！明天开始，所有马厩每天消毒两次！”

机会来了！雄二立刻应声：“嗨依！”他强忍着激动，快步走向马厩角落那个存放工具和油料的小库房。里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铁皮桶，贴着“消毒专用煤油”的标签。旁边放着几个用来调配的小桶。雄二的目标不是调配桶，而是那个大桶本身！

他小心地打开大桶的盖子，浓烈的煤油味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原田昨晚偷偷送来的那个擦拭干净的小号空油桶（原本是装高级枪油的，约半加仑容量）。他迅速将小桶沉入大桶中，灌满清澈的煤油，然后飞快盖上大桶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到十秒。灌满的小油桶被他用破布裹好，塞进宽大的棉袄里，紧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却也带来一丝希望的火种。

傍晚收工后，雄二回到破板房。他小心地取出那个沉甸甸的小油桶，用破布仔细包裹好。现在，“油”有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把这桶“油”和里面将要藏匿的“柴火”，送到“老地方”。

深夜，马厩里只剩下马匹偶尔的响鼻和咀嚼草料的声音。雄二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毫无睡意。板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原田像幽灵一样溜了进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紧张和一丝兴奋。

“雄二……我……”他刚开口。

雄二立刻示意他噤声，指了指门外。两人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确认只有风声。

“东西弄到了？”雄二低声问。

原田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扁平包裹，递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按……按你说的……从锅炉房后面那个废弃的暖气管道夹缝里拿到的……没……没人看见……”

雄二接过包裹，入手微沉。他小心地打开一层油纸，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十支盘尼西林玻璃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乳白色光泽。这正是他之前藏匿的备用药品的一部分！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个小包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个装着煤油的小铁皮桶里！玻璃管完全浸没在煤油中，严丝合缝。最后，他拧紧了桶盖，用破布再次紧紧包裹。

“原田，”雄二将裹好的小油桶递给原田，眼神凝重如铁，“明天下午，联队有车去码头仓库区拉豆粕饲料，你认识那个司机小岛吧？”

原田愣了一下：“认……认识，他爱喝酒，我……我帮他弄过私酒……”

“好。”雄二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办法混上他的车。到了码头仓库区，找个借口下车。然后，在13号泊位附近，找一个写着‘远东废金属公司’的破旧板房。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就把这个桶，放在那个板房门口最显眼的废铁堆旁边，然后立刻离开！记住，放下就走！不要停留！不要回头！无论发生什么，立刻跑！明白吗？”他必须确保原田的安全，这次交接不能有任何直接接触。

原田抱着那个冰冷的油桶，像抱着一个炸弹，脸都吓白了，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放……放下就走……不回头……”

“对。”雄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做完这件事，立刻回营区。这几天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避开中村。熬过去，我们就安全一点了。”

原田抱着油桶，像抱着自己的命，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雄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精神却高度紧绷。煤油掩盖了药品的气味，铁桶隔绝了视线，通过原田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利用后勤运输的间隙进行投放……这几乎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干净”的方式了。伊万诺夫的人会认出这个桶吗？野狗（野田）已死，但中村这条“新犬”的鼻子更灵，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7号”……码头，那个“老地方”，此刻无异于龙潭虎穴。

他只能等待。在刺鼻的马粪气味中，在军马不安的嘶鸣声里，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未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