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债 第45章 时空管理者

意识像被粗暴地塞进一根狭窄冰冷的管道，又在下一秒被狠狠喷吐出来。姜小满猛地睁开眼，视网膜残留着显示器代码的绿色残影，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廉价速溶咖啡那股子焦糊味。他刚才明明正伏在工位上，对着满屏报错的后台日志疯狂敲打键盘，熬着这个月的第七个通宵。

可现在……

他躺着的“地面”触感奇特，温润、微弹，像某种活着的玉石，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头顶没有灯，却弥漫着无处不在、毫无阴影的柔和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他心头发慌。墙壁是浑然一体的纯白曲面，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视线难以企及的高处，构成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穹顶。空气异常洁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被过度过滤的、近乎虚无的凉意。

“操……”姜小满喉咙干涩，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骨头都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他最后的记忆是凌晨三点，公司那破空调有气无力的嗡鸣，还有屏幕上那个顽固得让他想砸键盘的并发死锁。

他撑着那温凉的“地面”试图起身，指尖划过，接触的地方竟泛起水波般的涟漪，随即晕染开一片深邃的星空图景，无数星辰在其中缓慢旋转、生灭。他吓了一跳，触电般缩回手，那星图又悄然隐去，地面恢复纯白。

“有人吗？喂！”他的声音在空旷得吓人的空间里撞了几下壁，连个回声都吝啬给予，只有一种恒定的、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弥漫在空气里，像某种庞大机器在时间深处永不停歇的运转。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脏。绑架？恶作剧？还是……加班太久终于熬出幻觉了？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鸟窝似的乱发，眼角余光瞥见身上那件三天没换、印着褪色游戏公司logo的t恤，在这片纯净得刺眼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落魄和扎眼。

就在他几乎要对着这该死的白墙骂娘时，正前方那片光滑的墙壁无声地流动起来。物质如液体般向上汇聚、塑形，不到三秒，凭空凝结出一张宽大的弧形控制台，表面光滑如镜，流淌着幽蓝的光泽。控制台后，一把同样材质的椅子也悄然浮现。椅子自动调整着角度，最终，一个身影缓缓坐了进去。

那人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紫色制服，材质奇特，仿佛将凝固的暗夜星河披在了身上，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制服表面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银色光点。肩章简洁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双手交叠放在控制台上，姿态沉稳如山，目光平静地落在姜小满身上。

姜小满的视线凝固在那张脸上，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他自己的脸。

轮廓更硬朗些，眼角刻着几道深刻的纹路，昭示着岁月和难以想象的重压。曾经总带着点混不吝的眼神被彻底磨平了，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看透一切后的冰冷。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染着明显的霜色。

姜小满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踉跄着退了一步，脊背撞上那冰冷柔韧的墙壁。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里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你……你他妈……是谁？”

“姜小满。”未来的他开口了，声音低沉、稳定，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和久居上位的疏离感，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穿透这片寂静的空间，敲在现在的姜小满耳膜上，“编号：紫薇垣时间管理局，序列零。现任管理局局长。”

“放屁！”姜小满猛地爆发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指着未来的自己，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我他妈正在公司加班！改bUG！改那个该死的‘时间戳校准’模块！你把我弄到这鬼地方，就为了玩这种整蛊游戏？找演员整容成我的样子？你们有病吧！老子没空！我的项目要上线了！deadline懂不懂！deadline！”

他胸膛剧烈起伏，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疲惫、焦虑和此刻面对荒谬绝伦场景的恐慌，混合成一股灼热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只想回去，回到他那堆满泡面盒、键盘油腻、显示器还亮着报错代码的工位上去。

未来的姜小满——时间管理局局长——脸上的肌肉纹丝未动，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演过无数遍的默剧。他平静地任由现在的自己发泄着。

“说完了？”局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冰冷，“你的‘时间戳校准’模块，核心算法借鉴了未公开的‘时间流基础扰动模型’雏形，来源是你在2043年参与的一个废弃军工项目数据库碎片。你上周四凌晨2点17分，为了修复一个由时间戳溢出引发的用户数据错乱，擅自修改了底层时间戳生成规则，加入了基于本地硬件熵池的动态偏移因子。”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入现在的姜小满眼底，“你管这叫‘修复bUG’，姜小满。时间管理局管这叫——对既定时间线的蓄意扰动，等级：三级橙色。”

姜小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愤怒的火焰嗤地一声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上周四……凌晨……那个该死的溢出错误……他确实用了那个压箱底的、自己都搞不清原理的算法片段……他以为那只是从某个犄角旮旯的旧论坛里扒出来的野路子代码……

“三……三级橙色？”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那会怎样？罚款？警告？还是……”

局长缓缓站起身。他身后的巨大弧形墙壁瞬间亮起，不再是纯白，而是化作了无垠的深邃宇宙背景。无数条细密、蜿蜒、闪烁着不同色泽的光流在其中奔腾、交织、碰撞、湮灭。那是无数时间线具象化的洪流，磅礴得令人窒息。

“扰动正在扩散。”局长的手指向墙壁，随着他的动作，其中一条原本呈现淡蓝色、相对稳定的光流主干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畸变点。那红点像一滴浓稠的污血，又像一颗贪婪的肿瘤。“就是这个点。你的‘修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暗红点开始缓慢却坚定地膨胀、蔓延，如同病毒扩散。它周围的淡蓝色光流被迅速侵染、同化，变得浑浊、滞涩。更可怕的是，这种暗红的扭曲似乎具有传染性，开始向邻近的其他时间线光流伸出触角般的分支，试图将它们也拖入畸变的漩涡。

墙壁上的景象陡然一变。聚焦在那片被暗红畸变侵蚀的区域。姜小满看到了熟悉的城市轮廓——是他所在的城市！但天空是病态的紫红色，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几何体阴影如同倒悬的山脉，沉默地漂浮在扭曲的摩天大楼之间。街道上，景象诡异得让他胃部痉挛：行人的身影时而凝实，时而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剧烈闪烁、撕裂，甚至出现多个重影；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性身影在瞬间经历了从青春少女到耄耋老妪的急速衰变，又在下一秒诡异地恢复；一辆悬浮车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又在几百米外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和能量火花重新“挤”了出来，车身一半崭新，一半却布满了锈蚀和弹孔……

“时间脆化。”局长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局部时空结构稳定性正在瓦解。因果律出现断裂。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这只是开始，姜小满。”

墙壁的景象再次切换，这一次，是宏观的宇宙尺度。无数星系构成的浩瀚光之画卷在背景中缓缓旋转。但就在那暗红畸变点对应的宇宙区域，景象令人毛骨悚然：那片区域的星光正在成片成片地熄灭，不是被遮挡，而是像被无形的橡皮擦粗暴地抹去，留下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漆黑。那片黑暗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四周蔓延、扩张。它所过之处，星系、星云、一切物质和能量，连同承载它们的时间和空间本身，都归于彻底的、永恒的虚无。

“真空衰变泡。”局长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无法掩饰的沉重，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这是时间线过度扭曲、叠加、悖论累积到临界点后，引发的终极灾难。一个自发的、无法逆转的相变过程。它将吞噬所有时空结构，抹平一切物质和能量的差异。从那个畸变的奇点开始，最终……”他停顿了一秒，那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姜小满的心上，“……宇宙归零。”

宇宙归零。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钉子，将姜小满死死地钉在原地。墙壁上那片不断扩张的、吞噬星光的绝对黑暗，像一只冷漠的巨眼，倒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他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冰冷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时间线……畸变……真空衰变泡……宇宙归零……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着他那被加班掏空、只装得下代码和deadline的大脑。荒谬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他捅了个天大的娄子，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娄子！

“不……不可能……”他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发颤，像是在做最后的徒劳挣扎，“就……就因为我改了一段代码？一段他妈的时间戳代码？这……这太扯了！你吓唬谁呢？”

就在这时，控制台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门滑开了。两个人影走了进来，打破了局长与姜小满之间死寂的对峙。

左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同样穿着深紫色制服，但样式更简洁，鼻梁上架着一副散发着淡淡蓝光的智能眼镜。她手里托着一个悬浮的透明数据板，板面上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和模型图飞速滚动。她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过姜小满，如同扫描一个异常数据点。她是林寒，时间管理局的首席分析师。

右边则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壮汉。制服紧绷在虬结的肌肉上，脸上有一道狰狞的旧疤，从额角一直划到下巴，眼神凶悍得如同猛兽。他抱着粗壮的手臂，审视姜小满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随时准备动手的戾气。他是雷罡，管理局执法队的队长。

“局长，”林寒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得像块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将手中的数据板微微转向局长的方向，“‘畸变点K-7’的熵增速率在过去的1.73个标准时内再次提升了17.8%。基于当前模型推演，归零边界突破绝对安全阈值的时间点，已提前至……”她报出了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时间坐标。

雷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如同闷雷：“哼！磨磨唧唧！照我说，这种不知死活、到处乱捅窟窿的时间蟑螂，就该直接扔进‘永寂回廊’！让他自己在那无限循环的时间碎片里好好‘体验’一下后果！省得在这里浪费口舌，污染空气！”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姜小满，那眼神仿佛已经在用无形的锁链把他捆起来了。

“永寂回廊？”姜小满捕捉到这个词，那冰冷的字眼让他头皮瞬间炸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足以想象那绝对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恐怖千万倍！他猛地看向未来的自己，那个顶着局长头衔、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姜小满”。

“听见了吗？”雷罡上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指着姜小满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小子！你的破代码，就是点燃引信的火星！整个宇宙！所有的一切！都他妈要因为你完蛋！你还有什么屁要放？”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姜小满。永寂回廊……宇宙归零……这两个极端的结果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在雷罡凶神恶煞的逼视和林寒那毫无感情的死亡倒计时下，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碾碎、抹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达到顶点时，姜小满的目光，鬼使神差地，从墙壁上那吞噬星空的黑暗景象，移到了未来自己——那位时间管理局局长——的身上。

那身制服，真他妈高级。深紫色流淌着星辉，剪裁完美，每一道缝合线都透着一股子低调的奢华和权力的冰冷质感。面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绝对不是他工位上那件起球脱线的廉价t恤能比的。还有那袖口，隐约露出一点腕表的边缘，金属光泽冷冽……局长办公室？这地方大得能跑马，纯净得像个无菌实验室，空气里闻不到一丝泡面味和汗味……

更远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背对着他的同事，身影的边缘正散发出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高温扭曲空气般的涟漪。在那涟漪中，他椅背上的外套，时而清晰，时而又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般模糊、晕染开一小片不规则的虚影。

姜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时间脆化……因果律断裂……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变得模糊……未来自己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现实的景象上。这些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异常，就是那暗红畸变点扩散出的“病毒”，是宇宙归零这头恐怖巨兽探入现实的、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真实的爪牙！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钉在椅子上的雕像。口袋里手机沉甸甸的，里面是刚刚到账的、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补偿金”。眼前的现实世界，却在他眼中第一次变得如此陌生和……脆弱。那道冰冷的警告——“只读”、“看着”——如同枷锁，锁住了他的身体，却无法锁住他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拯救宇宙？他？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搞得一团糟的底层码农？

他看着屏幕上那条顽固的报错日志，光标还在闪烁。他慢慢抬起手，指尖悬停在油腻的键盘上方。只需要几下敲击，他或许就能“修复”它……但脑海里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任何主动干预行为将触发最高级别反制……”

悬停的手指，最终还是缓缓地、沉重地落了下来，没有敲击键盘，而是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日光灯管，灯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口袋里，那张由未来自己签署的电子报销单，仿佛一块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