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特殊加护病房。
窗外的阳光似乎被滤去了所有锐利,只剩下一种温吞的、近乎慈悲的暖意,流淌在病房的墙壁和地板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却被一种更加微妙的、小心翼翼的期待所稀释。王磊依旧被包裹在层层绷带里,像一个沉默的谜团。然而,那份令人窒息的、自我放逐的死寂,被昨夜录音笔流淌出的、来自矿工们朴实真挚的声音,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
覆盖在无菌眼盾下的右眼,眼睑不再是完全紧闭的堡垒。它极其艰难地、微微开启着一条窄缝,浑浊的眼球在缝隙中茫然地、却不再是全然拒绝地转动。视线依旧被厚重的磨砂玻璃阻隔,世界是晃动扭曲的光斑和巨大色块的模糊轮廓,但他似乎不再完全排斥去“感知”这团混沌。
最令人心弦震颤的变化,发生在声音的领域。
喉咙里,那些消失的、破碎的音节,如同被惊动的沉眠火山,重新开始酝酿。不再是绝望的“嗬嗬”或恐惧的嘶嚎,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巨大迟疑和痛苦的尝试。当护士再次用温热的湿棉签触碰他干裂的嘴唇时,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嘴唇极其艰难地蠕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挤出两个音节:
“…水…”
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得几乎被呼吸机的声响淹没。但这两个字,却像惊雷般在病房内炸响!
“水!他说‘水’了!他主动要水了!”护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眼眶瞬间红了!
陈教授和老赵医生立刻凑近,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振奋和更深的凝重。陈教授仔细观察着王磊发声时喉部肌肉和声带的细微运动,老赵则紧盯着监护仪上因努力而略微升高的心率和血压。
“主动表达基本需求!语言中枢在艰难地重建功能性连接!”老赵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虽然构音障碍极其严重,声带功能受损,但他在努力!在用意志对抗生理的废墟!”
方同舟坐在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覆盖在王磊那只缠满绷带、搁在床边的手背上。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回握力道!不再是痉挛的恐惧,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确认般的、微弱的回应!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酸楚所淹没,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好…好孩子…”方同舟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俯下身,凑近王磊那只微微开启、茫然转动的右眼,“方伯伯…听到了…水…马上给你…”
护士小心翼翼地用吸管杯喂入几滴温水。王磊的喉咙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明显的痛楚和窒息感,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眼睑因痛苦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抗拒,只是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
市委大楼,小会议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气氛依旧凝重,却少了几分昨日的绝望,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振奋。方同舟、郝卫东、李国华,以及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围坐。议题的核心,依旧是王磊。
“王磊同志的情况…出现了重大转机!”李国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将医院最新的进展——主动发声要水、微弱回应方同舟——做了简要汇报。会议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释然的长吁。
“太好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郝卫东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随即又变得凝重,“但是…后续的康复之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漫长和艰难…”
“不仅仅是生理的。”组织部长接口,语气沉重,“心理的创伤,自我认同的障碍,尤其…是那份来自最高层的‘荣誉’压力…依然像悬在头顶的巨石。他现在能发声了,能交流了,那份‘特等功臣’的申报文件…我们该怎么处理?还按方书记之前的决定…无限期暂停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方同舟身上。文件带来的沉重枷锁,并未因王磊的些许好转而减轻分毫。
方同舟沉默着。布满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会议室的墙壁,看到了病床上那个努力吞咽温水、在模糊光影中挣扎着确认方向的年轻人。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暂停。继续暂停。”
“他现在刚刚能发出一点声音,能表达最基本的需求。就像一棵被雷劈焦的老树,好不容易从死灰里冒出一星半点绿芽,脆弱得经不起任何风雨。那份‘荣誉’,对他而言,不是阳光雨露,是足以压垮这嫩芽的巨石!”
“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呵护这点绿芽,让它有喘息的空间,有生长的力量。是全力保障他的医疗康复,是让他重新学习‘看’,学习‘说’,学习…重新接受这个面目全非的自己。这个过程,容不得半点外界的、额外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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