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79章 张老师的素描课

红星街道托儿所那间小小的、堆满玩具和图画书的储藏室，此刻成了张玉芬的秘密课堂。午后斜阳透过蒙尘的高窗，在布满细小裂纹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彩色蜡笔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童年的独特气息。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局促地蜷缩在一张小小的儿童塑料板凳上，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他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恐惧，沾满石膏粉和浆糊残留的手指紧张地抠着膝盖上破旧的裤缝。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印着简单几何图形的图画书，一支削尖的hb铅笔，还有几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白报纸。

张玉芬搬了张稍高些的凳子坐在他对面，穿着浅蓝色的列宁装，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手里也拿着一支铅笔。

“卫民，别紧张，” 张玉芬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今天我们不糊纸盒，我们…画画。就像你在家墙上画太阳那样，好不好？” 她拿起铅笔，在面前的白纸上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画下一条笔直的横线。动作稳定而流畅，线条干净利落。

苏卫民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玉芬的铅笔尖，看着那黑色的细线在洁白的纸面上凭空出现。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哝，沾满污垢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张玉芬握笔的动作，在空中笨拙地划拉着。

“来，试试。” 张玉芬将一支铅笔递到苏卫民面前，示意他握住。

苏卫民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畏惧的迟疑，接过了那支光滑细长的铅笔。铅笔在他粗笨的手指间显得异常脆弱和不协调。他捏着笔，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是茫然地看着洁白的纸面，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这样拿，” 张玉芬极其耐心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苏卫民僵硬的手指，引导他用一种更稳定、更适合画线的姿势握住铅笔。她的指尖触碰到苏卫民粗糙冰冷的手背，动作轻柔而坚定，没有丝毫嫌弃。

“看，像我这样…” 张玉芬再次在纸上画下一条清晰的横线，“轻轻用力…手腕动…不要怕…” 她一边示范，一边用最简单、最清晰的词汇引导着。

苏卫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玉芬画出的那条黑线，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笔，再看看面前空白的纸。他沾满石膏粉的嘴角紧绷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那只握笔的手，学着张玉芬的样子，将笔尖小心翼翼地、颤抖着触向纸面。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条歪歪扭扭、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黑色蚯蚓，出现在洁白的纸上。和苏玉芬那条笔直的黑线相比，丑陋而笨拙。

苏卫民看着自己画出的“线”，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沮丧和茫然。他下意识地想丢掉铅笔，喉咙里发出泄气的“嗬嗬”声。

“很好！卫民画出来了！” 张玉芬却立刻鼓励道，声音带着真诚的喜悦，镜片后的眼睛亮亮的，“这是你的第一笔！再来一次！像这样…” 她再次示范，画下一条竖线。

苏卫民被张玉芬的鼓励弄得有些发懵，但看到她期待的目光，他再次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纸面，沾满石膏粉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铅笔。他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而危险的操作，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控制着手腕，再次落下笔尖。

这一次，线条虽然依旧歪斜，但明显连贯了一些，颤抖也少了一些。

一条。

又一条。

横的，竖的。

歪斜的，颤抖的。

纸面上渐渐布满了长短不一、方向各异、如同初学稚童涂鸦般的线条。储藏室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苏卫民粗重的、带着全神贯注的呼吸声。

张玉芬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发现，一旦苏卫民沉浸在这看似枯燥的线条重复中，他眼中那种惯常的茫然和恐惧就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的专注！那红肿的眼睛死死锁定着笔尖和纸面的接触点，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沾满污垢的脸上肌肉绷紧，所有的力气和心神都灌注在那只握笔的手上，笨拙却充满了惊人的、原始的力量感！

这专注，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让张玉芬心头猛地一跳！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打开苏卫民混沌世界的一把钥匙！

“卫民，” 张玉芬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引导，“我们画个…圆圈？像太阳那样？”

“太阳！” 这个熟悉的词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苏卫民混沌的意识！他红肿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表示肯定的咕哝。他不再需要张玉芬示范，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紧紧攥着铅笔，极其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在纸上狠狠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几乎要撑破纸面的黑色圆圈！线条粗犷笨拙，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对！太阳！” 张玉芬立刻肯定，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再画一个！小一点的？”

苏卫民立刻埋头，更加专注地画了起来。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圆圈（太阳）出现在纸上，虽然依旧歪斜，但那种投入其中的专注和力量感，让张玉芬的心跳都微微加速。她看到了希望！

张玉芬的目光落在苏卫民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她拿起一张新的白纸，轻轻放在苏卫民面前。然后，她拿起自己的铅笔，没有画线条或圆圈，而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在纸的左上角，画下了一个极其简化的、由几个弧线和圆点构成的——小女孩的侧脸轮廓！

寥寥几笔，却抓住了特征：圆润的脸蛋，小巧的鼻子，微微嘟起的嘴唇，还有一根翘起的小辫子。

“光光。” 张玉芬指着那个简笔小人，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光光！” 苏卫民瞬间停止了画太阳的动作！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纸上那个小小的、简单的轮廓！那茫然的眼神如同拨云见日，瞬间被一种巨大而纯粹的光芒点亮！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嗬嗬”声！布满石膏粉和浆糊残留的手指，几乎是抢夺般猛地抓过铅笔！他不再看张玉芬，也不再需要任何引导！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全部聚焦在纸面上那个小小的“光光”轮廓上！

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极其用力地攥着铅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轮廓，呼吸都变得粗重而急促。笔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落向纸面。

沙…沙…沙…

铅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

一条颤抖的弧线，试图模仿张玉芬画出的脸颊轮廓。歪了，深了。

但他没有停。

又一条弧线，勾勒另一边的脸颊。依旧笨拙，却更加接近。

他屏住呼吸，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石膏粉，留下灰白的痕迹。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控制那只粗笨的手，去捕捉、去复刻纸上那个代表“光光”的神圣符号！

张玉芬屏住呼吸，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看到苏卫民笔下那个歪歪扭扭的“光光”侧脸渐渐成形。虽然比例失调，线条生硬颤抖，甚至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但那专注到极致的眼神，那微微颤抖却执着落下的每一笔，都蕴含着一种让她灵魂震颤的原始力量！

当那个粗糙的、充满稚拙感却无比清晰的“光光”侧脸终于勉强完成时，苏卫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纯粹的满足和幸福！他咧开沾着石膏粉的嘴角，发出嘶哑而欢快的笑声！他放下笔，布满冻疮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抚摸着纸面上那个他亲手画出来的“光光”轮廓。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张玉芬瞬间热泪盈眶的事！

他重新抓起铅笔，在那个小小的、歪扭的“光光”侧脸的旁边，极其用力地、无比专注地画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几乎占据了半张纸的、歪歪扭扭的——橘红色蜡笔画般的太阳轮廓！（他顺手抓起了桌上的蜡笔）并在太阳的中心，用粗黑线画上了一个咧着巨大嘴巴、露出整齐牙齿的笑脸！

光光在太阳里！

或者说，太阳就是光光！

张玉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哽咽声溢出！镜片后的眼睛瞬间湿润！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感动席卷了她！她看着苏卫民布满污垢的脸上那纯粹的、巨大的笑容，看着纸上那个歪扭的“光光”和她身边那个巨大笑脸太阳的奇异组合，看着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此刻却仿佛被赋予了神性光辉的手…

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

在这混沌的表象之下，在这个被世界视为“残缺”的灵魂深处，蕴藏着一种对世界最直观、最纯粹、也最震撼的感知和表达！那是对“光”与“暖”最本能的崇拜，是对他所珍视的“光光”最深沉、最磅礴的爱意，以一种超越语言、超越智力的、原始而震撼的艺术形式喷薄而出！

这笨拙的、歪扭的、甚至有些可笑的“作品”，在张玉芬这位受过专业美术教育的老师眼中，却如同混沌初开时劈开黑暗的第一道神光！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是来自生命本源最震撼的呐喊！

她如获至宝！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巨大满足中、对着自己“杰作”发出嘶哑笑声的高大男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轰然成型：她必须守护住这点微光！她必须帮助他！无论用什么方法！

储藏室里，阳光斜斜地移动。

纸面上，那个歪扭的“光光”和她身边巨大的笑脸太阳，在斜阳中静静散发着无声却磅礴的暖意。

苏卫民布满污垢的脸上，笑容纯粹而巨大。

张玉芬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发现稀世珍宝的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责任感。这简陋的储藏室，这歪扭的素描，这一刻，成为了照亮两个灵魂的、真正的艺术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