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夕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在骤然寂静的大厅中回荡,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她端坐于主宾位,姿态从容,月白色的常服在满堂朱紫官袍映衬下,更显素净超然,那双清澈的眼眸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面色紧绷的张太医身上。
张太医心中虽因皇后的突然开口而一凛,但自恃占理,依旧挺直了腰板,拱手道:“娘娘请讲,老臣洗耳恭听。”他倒要看看,皇后如何为这险些酿成人命的“失败案例”辩解。
林晚夕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转向蛊医科首席教习岩恩,语气平和:“岩恩教习,关于张太医所言京郊农妇一案,蛊医科内部可有详细记录与事后复盘?”
岩恩连忙起身,恭敬回道:“回娘娘,确有详细记录。接诊医官为蛊医科副使李铭,其诊断、施治过程及事后抢救记录,皆存档在案。李铭本人亦在席中。”
“宣李铭。”林晚夕淡淡道。
一名年约三十、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却难掩此刻紧张的医官应声出列,跪倒在地:“微臣蛊医科副使李铭,叩见皇后娘娘。”
“平身。将你接诊该患者的全过程,包括望闻问切、诊断依据、选用‘清宫丝蛊’的理由、施蛊过程、以及事后变故的详细情形,当着诸位太医的面,如实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或偏颇。”林晚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给予了陈述的机会。
“微臣遵命。”李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开始叙述。
原来,那农妇并非简单的产后血崩淋漓不尽。李铭接诊时,详细询问了生产过程,得知产妇曾因胎衣不下,由稳婆强行拉扯,过程中稳婆指甲可能划伤了胞宫内壁。传统稳婆处理后,外用止血药粉,内服益气补血汤药,血势虽缓,但始终有点滴暗红血液夹杂细微**物渗出,且患者伴有低热、小腹坠痛拒按之感。李铭通过“引脉蛊”细查,发现患者胞宫深处,有一处极其细微的陈旧性撕裂伤,且伤口处附着了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来自稳婆指甲或是不洁布帛的“异物微丝”,正是这微丝阻碍了伤口彻底愈合,并引发了局部轻微感染和持续的渗血。传统补益方剂如同只堵源头却不清理河道中的障碍,虽能暂时提升气血水平,却无法根除那导致“漏血”的症结,长此以往,气血随漏而耗,患者只会越来越虚。
“清宫丝蛊”,并非以吞噬为目的的凶猛蛊虫,而是一种极其纤细、柔韧,能分泌微弱溶解酶与修复物质的特殊蛊虫。其设计初衷,正是用于清理宫腔内难以被常规手段发现的微小异物、溶解陈旧血块、并温和刺激内膜修复。李铭的判断是,唯有清除这“异物微丝”,才能真正止住渗血,为后续补益创造条件。
“施蛊过程一切顺利,蛊虫亦准确找到了目标微丝并开始分解。”李铭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与后怕,“然而,就在当晚,患者因其家人误信偏方,私自给其灌服了大量所谓的‘特效催血草汁’,声称能‘以血带血,冲走瘀滞’。此药性极其猛烈霸道,瞬间激发了患者本就脆弱的气血,导致胞宫原本因微丝溶解而暂时更加开放的微小创口骤然崩裂,引发了急性大出血……此事,当地里正与抢救时在场的多位医官皆可作证。若非当时微臣与几位同僚就在附近巡诊,闻讯及时赶到,以金针渡穴配合止血蛊暂时封住主要血脉,并急用参附汤回阳救逆,后果不堪设想……”
李铭陈述完毕,大厅内一片寂静。许多原本对此案抱有疑虑的医官露出了恍然与深思的神情。若真如李铭所言,那么主要责任并非在“清宫丝蛊”本身,而在于患者家属的愚昧与胡乱用药,干扰了治疗。
张太医脸色变了变,他确实不知还有患者私自服用猛药这一节。但他仍强自辩道:“即便如此,难道蛊医施治前,未曾告知家属禁忌吗?况且,若非使用蛊虫,使得创口处于某种‘开放’状态,或许那催血草汁也不会引发如此猛烈的大出血!”
林晚夕微微抬手,止住了李铭欲再分辩的话头,目光再次投向张太医,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张太医,李医官是否尽到告知义务,自有记录与旁证可查,此事稍后可由孙院令派人核实。本宫想与张太医及诸位探讨的,是此案背后更深层的医理。”
她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医官,仿佛在与他们进行一场平等的学术对话。
“传统医学,博大精深,讲究辨证论治,整体调节。对于虚证,尤其是气血大亏之证,以大补气血、固本培元为先,此乃正法,毋庸置疑。张太医秉持此理,担忧蛊术伤正,其心可鉴。”
她先肯定了传统医学的价值,让不少传统医官面色稍霁。
“然,医道如水,无常形,无定势。病有万变,法亦应有万变。此农妇之证,表面为‘虚’,实则乃‘虚实夹杂’——气血整体为虚,但胞宫局部因异物残留、感染而存有‘实邪’。若只见其虚,一味峻补,如同往一个底部有漏孔的容器中不断注水,水虽多,终将流尽,甚至因水满而加重漏孔负担。此即《内经》所言‘大实有羸状,至虚有盛候’,真假虚实,需明辨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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