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笠客伏诛第三日,北谷的积雪终于在北风里松了层皮。
苏芽踩着冻硬的靴底往谷口走时,靴跟碾碎的雪粒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极了当年在医馆里,药碾子碾过干蛇蜕的动静。
谷口外的人潮比她预料的还汹涌。
晨雾里全是晃动的黑影,有拄着树棍的老妇把孙儿绑在背上,有裹着破棉被的男人抱着冻成冰坨的铁锅,最前排的青年正用冻红的拳头砸那道半人高的雪墙——那是春桃带着战妇们连夜堆的,说是墙,倒更像道闸,只留得下单人通过的窄缝。
"苏稳婆!开开门吧!"
有人认出她,嘶哑的哭喊撞在雪墙上
"我家媳妇要生了,再冻下去......"
苏芽停在高台上。
木架市棚的新木头还泛着白,十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药粥的甜香,混着姜枣味往人堆里钻。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针袋,那里还留着青笠客毒发时溅上的半滴黑血,早结成了硬壳。
"小禾。"
她侧头。
身后的小徒弟立刻捧起三块木牌。
松烟墨写的字还没全干,在晨雾里泛着青
"有劳可入,守法为基,护弱方居。"
人群炸了。
"冷血妇人!"
先前砸墙的青年抄起块冰碴子扔上来,擦着苏芽的鬓角砸在木架上
"老子走了三天三夜,就为听你说这种屁话?"
"莫急。"燕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玄色大氅被风卷起半角
"你且看——"
苏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人群后排有个灰衣老者正踮脚看木牌,枯枝似的手指在掌心划拉;更远处,两个背着破渔网的汉子交头接耳,其中一个突然直起腰,喉结动了动。
"有人在算。"
燕迟的声音轻得像雪
"算自己能劈多少柴,能凿多少冰,能换多少粥。"
他转头看苏芽,眉峰在寒气里凝成霜
"但若不开门,算不清的那些人,会变成火把。"
苏芽望着那青年还在发抖的手。
他腕子细得能看见筋脉,可指节上全是冻疮溃破的血痂——是个能扛活的。
她摸出腰间的铜哨含进嘴里,吹了声短鸣。
春桃的陶铃先响了。
战妇们扛着冰镩从市棚后转出,雪墙的窄缝里立刻架起块木板。
老秤头柱着秤杆颤巍巍走出来,铁舌捧着竹册跟在脚边,阿灰甩了甩耳朵,从春桃腿缝里钻出来,鼻尖在人群里嗅了个来回。
"第一问。"
老秤头把秤杆往案上一磕,震得竹册哗啦响
"你会甚?"
断指汉子是第一个挤上来的。
他左手少了三根指头,右手却像块老树根,指甲缝里全是冰渣
"我能凿冰取水。"
老秤头眯眼打量他。
秤杆往他肩头一搭,又顺着胳膊滑到手腕——这是市监旧习,估摸气力。
"劳火位三等。"
他摸出块铜牌拍在案上
"日劈冰二十桶,换热粥两盏,夜宿草棚半席。"
铁舌的炭笔在竹册上戳得飞快,竹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响。
阿灰突然低呜起来,尾巴压得低低的,目光钉在后排一个瘦汉身上。
那汉衫袖鼓囊囊的,苏芽眯眼——是把短刀,刀把上缠着红布,和断眉七手下的标记一个样。
小禾比她更快。
姑娘不动声色往影行暗袋里塞了颗黑豆——那是"可疑"的暗号。
暗袋里的影行童会跟着瘦汉,等他露出马脚。
日头爬到市棚顶时,谷里的动静活泛了。
劈柴的声音从东边传来,是几个妇人抱着缺了口的斧头,把老槐木劈成巴掌宽的块;西边冰道上,凿冰工的号子此起彼伏,冰碴子溅起来落进竹篓,运雪的汉子扛着篓子跑,鞋底下绑着草绳防滑;药棚前最热闹,几个识得草药的老人蹲在地上挑拣苏芽晒的干艾草,小徒弟们端着陶碗分姜茶,碗沿腾起的热气里,有人突然笑了
"这味儿,像我娘煮的。"
苏芽站在新搭的劳火架前。
那是她用废弃的灶芯改的,里头塞着压缩干草砖,此刻正烧得噼啪响。
她伸手覆在炉壁上,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来,像块捂热的石头。
"你们看。"
她提高声音,谷里的动静渐次平息
"这劳火不是我给的,是你们自己烧的。你劈的柴,凿的冰,挑的药,都是往这炉子里添的草砖"
她转身,火光映得脸发红
"你不欠谁,你只欠自己一场拼命。"
沉默像块冰砸下来。
突然,有人喊了声"好"!
是那个断指汉子,他举着冰镩,冰碴子从镩头簌簌往下掉。
接着是劈柴的妇人,运雪的汉子,挑草药的老人——千人的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吼,震得市棚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落。
春桃的陶铃又响了。
战妇们挂着陶铃列队巡边,铃声叮叮当当,和着劳火的噼啪声,像首没调的曲子。
铁舌是在三更天发现不对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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