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婆的手在渠水里泡得发红,白菜叶上的冰碴子扎得指尖生疼。
墙根儿那两个妇人的话像针,顺着风往她耳朵里钻——
"昨儿东头王婶子家小孙子,蹲在灶前背《婚姻自由令》,舌头都捋不直呢。
我家那口子更邪乎,半夜起来摸黑抄'跪冰折骨非贞',说是怕梦里判词咬手。"
渠水突然晃了晃,一片碎冰撞在老阿婆手背上。
她猛地回神,发现菜筐里的白菜早堆成小山,可耳朵里全是那两个字:判词,判词。
像冬夜里的风,从墙缝里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风不止吹进老阿婆的菜筐。
苏芽蹲在火塘边,指甲盖儿刮着竹片上的刻痕。
竹片是小满刚送来的,七寨巡查的回报被她拆成碎片,散在狼皮褥子上——西寨王二家的在灶前背《争薪篇》,南寨李寡妇教闺女认"非贞"二字,连最北边的猎户庄子,都有人用炭在墙上画判词。
"她们怕吗?"她突然问。
小满正往陶壶里添雪水,手顿了顿:
"起初是怕。可昨夜我蹲在西寨墙根儿,听见个小丫头说'娘,这判词念着比灶王爷的经顺溜'。"
苏芽的拇指碾过竹片上"跪冰折骨非贞"的刻痕,竹刺扎进指腹,血珠儿渗出来,在雪光里像颗红玛瑙。
她突然笑了,火塘里的柴噼啪炸响:
"怕的不是判词,是藏在骨头里的恶。"
她起身时,羊皮斗篷扫落半片竹片。
竹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贞"字朝上。
"去叫纸娘。"
她对小满道,"把《雪讼录》前三案的判词,刻成巴掌大的竹片。
每户门楣下吊三片,风一吹就响。"
小满瞪圆眼睛:
"那得刻上千片!纸娘的手..."
"让哑讼帮忙摹音。"
苏芽弯腰捡起竹片,
"要让规矩自己会走路——风往哪吹,规矩就往哪走。"
纸娘的竹屋飘出墨香时,西岭的风雪正卷着皮鞭响。
赵三的酒气隔着三步远都熏人,皮鞭抽在少年背上,雪沫子混着血星子溅起来。
少年蜷缩在草堆里,突然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
"《争薪篇》第三条,查冬寒几度,问家中几口。"
他咳了声,血沫子沾在下巴上,
"您没查,也没问。"
皮鞭停在半空。
赵三的手在抖。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梦——判词像黑蛇,从墙缝里钻出来,蛇头是"查问"两个字,獠牙扎进他抽过的每道鞭痕。
酒劲儿"轰"地散了,他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炭盆。
"爹。"
细细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赵三低头,看见幼子缩在门后,手里攥着片竹片,正是苏芽新发的判词。
孩子的睫毛上沾着雪,怯生生道:
"老师说,打人的是坏人。"
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作响,赵三突然觉得冷,比雪地里还冷。
他的手摸向腰间的皮鞭,却触到藏在怀里的粮册——那是他克扣劳工粮米的账,藏在房梁上三年了。
昨夜梦里,那些字变成蛇,咬着粮册上的数字,"咔吧咔吧"嚼得碎响。
"哇——"
少年突然哭出声。
赵三的太阳穴突突跳,他踉跄着往家跑,雪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脚印。
后半夜,赵三的梦更凶了。
满墙的判词都活了,"查冬寒几度"化成冰锥扎他的眼,"问家中几口"变成小手揪他的耳朵。
最狠的是"跪冰折骨非贞",那字儿长出尖牙,咬他手腕上的旧疤——那是他当年逼前房媳妇跪冰时,被她挠的。
他惊醒时,冷汗浸透了被褥。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照在炕头,幼子的竹片判词泛着冷光。
赵三摸过粮册,纸页被汗浸得软塌塌的。
他突然想起苏芽说过的话:
"字是活的,你拿它害人,它就咬你;你拿它赎罪,它就护你。"
天刚擦亮,赵三就跪在了双签台前。
皮鞭"当啷"一声砸在火盆里,火星子溅起来,烧着了鞭梢的皮条。
围观的百姓哄闹起来,有个汉子冷笑
"赵三这是唱哪出?"
赵三没抬头,从怀里掏出粮册,手哆嗦得厉害,纸页"簌簌"响:
"我...我克扣了三百斤粮。"
他突然抬头,眼睛红得像血,
"那些字...真会咬人!"
苏芽接过粮册,指尖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
她没说话,只对纸娘点头。
纸娘的笔在竹片上飞,很快抄出十份粮册,又在末尾加了行小字
"此手曾压人,今亦可书赎。"
"贴到各劳作点。"
苏芽把竹片递给小满,
"让大家看看,字能咬人,也能救人。"
燕迟的书房灯亮了整夜。
他伏在案前,笔锋在《民议立法会章程》上划出一道重墨:
"凡自首陈罪者,许以'字赎'之途——抄录百遍判词,替代三日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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