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寨墙根的积雪被日头晒出层薄冰,几个孩童正蹲在青石板上,小拇指勾着小拇指比画。
最前头扎羊角辫的女娃鼓着腮帮子,把"吃饭"二字的口型夸张地张成O型,后面的小毛头跟着歪嘴模仿,活像一串被线牵着的泥偶。
"瞎比划什么!"
柳六郎的青布衫下摆扫过冰面,惊得孩子们像受了惊的麻雀,"轰"地四散。
他甩了甩广袖,眉峰拧成结:
"观讼堂的规矩是教你们认字断理,不是学这些歪门邪道!"
哑讼从墙后转出来,手指快速在胸前划了个圈,又点了点自己耳朵。
女娃壮着胆子拽住柳六郎的袖口:
"阿叔,我们在学老听爷爷的本事!前日他审王屠户作伪证,就看那刁妇嘴唇抖三抖,就拆穿她根本没看见张三偷肉!"
柳六郎的怒容顿了顿,目光扫过哑讼比划的手势——那是"听"的形状,手掌虚扣在耳后。
"他们不是在玩。"
燕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抱臂站在竹影里,墨色发带被风掀起一角,
"是在学一种新话。"
他走到孩子们中间,蹲下身,用指尖在冰面上画出口型:
"唇语不是歪道,是让说不出话的人,也能把理喊出声。"
女娃眼睛亮起来,踮脚拽燕迟的袖子:
"阿迟哥哥,你教我们'理'怎么说?"
燕迟屈指刮了刮她鼻尖,喉结动了动,慢慢张开嘴——上唇平,下唇微收,正是"理"字的口型。
孩子们立刻挤成一团,你学我的歪嘴,我学他的龇牙,连哑讼都跟着用手语比了个"理",指节在风里冻得通红。
柳六郎望着这场景,广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讼牌。
那是块磨得发亮的枣木牌,刻着"观讼"二字,他带了十年,如今竟有些硌手。
当晚,老听的竹屋飘出米酒香。
燕迟提了半坛新酿,见老听正就着月光补鞋——他耳背,但听力越好的人,看唇越准,这双眼睛早练得比猎鹰还尖。
"老丈。"
燕迟将酒坛放在矮几上,酒液晃出几滴,在粗陶碗里溅起小泡,"若设个'唇语庭',专理聋哑噤声的案子,您愿当首师么?"
老听的手顿在鞋帮上。
他活了六十岁,前五十年在市井被人当哑巴对待,后十年在谷里替人读唇断案,可"当首师"这三个字,他连梦里都不敢想。
米酒的热气漫上他的眼尾,他摸过炭笔,在桌案上重重写下一个"敢"。
墨迹未干,字角洇开个小晕,像滴没落下的泪。
首案来得比预想快。
三日后晌,暖室管事揪着个十二岁的聋童往外拖
"这小傻子成日蹲在炉边发愣,扫雪都扫不利索,留着白费炭!"
苏芽正翻着《雪讼录》,闻言"啪"地合上竹卷。
她腰间的银刀随动作轻撞桌角,发出清响:
"设唇语庭。老听主审,柳六郎、石判列席。"
暖室的炭火烧得正旺,老听坐在上首,面前摆着哑讼新制的"情绪板"——红笔标怒,蓝笔标悲,黄笔标喜。
聋童缩在角落,指甲缝里还沾着炉灰。
老听招招手,用手语比了个"说",手掌从嘴前向外推。
孩童的眼睛亮了。
他抬起冻得发红的手,指尖先比了把扫帚,又画了个圆圈(炉子),再拍拍自己胸口。
哑讼立刻在情绪板上点了黄点,轻声道:
"他说,每日扫雪护炉。"
孩童接着比画:双手捧起,像托着什么珍贵的东西,然后贴在耳边。
哑讼的声音突然发颤:
"他...他说,想活着...听春天。"
暖室里的炭火星"噼啪"炸开。
柳六郎攥着讼牌的手青筋凸起,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石判已翻开《准入条》:
"无保人者不得居暖区,这是苏首领定的规矩。"
苏芽没说话,目光落在燕迟身上。
燕迟起身,提笔在判词右栏添了一行小字:
"本条施行前提:确保每一人皆有成为'保人'之可能。"
他转头看向老听:
"老丈,您愿为这孩子作保么?"
老听重重点头,炭笔在保人栏画下歪扭的十字——那是他认的第一个字。
判决公布那晚,纸娘的灯盏亮到三更。
她用竹笔在桑皮纸上抄判词,左边是墨字,右边是哑讼画的手语图解:扫雪的手,托春的掌,听风的耳。
第二日,这些纸页像春燕般贴满市集,连西寨的歪脖子树上都挂了一张。
三日后,有个穿灰布袄的聋汉拽着哑讼的袖子,用手势比了个"保"字。
接着是个戴铜簪的聋妇,她比划的"保"字带着股狠劲,像在说什么誓言。
苏芽站在讲古台下,看纸页被风吹得翻卷。
她摸了摸怀里的《雪讼录》,对小满道
"去把《手语十二图》绘出来,让春桃塞进'识理牌'的竹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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