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心跳里的诗9 第183章 观测者之塔

“观测者之塔。”

那声音平静地报出这个名字，听不出是男是女，甚至听不出是不是真的人声，倒像是某种高级语音合成器捣鼓出来的产物，每个字都标准得过分，连音调起伏都一模一样，透着一股子非人的冷漠。它在大厅里回荡，撞在光洁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形成细微的回音，久久不散。

苏牧和周铭僵在门口，半步都没敢往里迈。眼前这景象，实在有点超出他俩这饱受摧残的神经能承受的极限了。门外头是天塌地陷、死气沉沉的鬼样子，门里头却他妈是这么个……干净得吓人、安静得诡异、大得离谱的未来世界。空气闻着不对劲，太干净了，带着点医院消毒水似的味儿，又混着一股子像是雷雨过后才有的那股清新气儿，温度也舒服得邪门，不冷不热，仿佛永远定格在人体最得劲的那一瞬间。这反差大得让人直发毛。

这大厅，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小型的室内广场，或者更像是什么巨型体育馆的内部。眼睛使劲往远了瞅，那边界都隐没在朦胧的柔和白光里，根本望不到头。抬头往上看，穹顶是高远的一片黑暗，但不是外面那种压抑的、铅灰色的天，而是像最深沉的夜空，上面还缀着些模拟出来的星星，一闪一闪，排列得似乎有某种规律，又似乎杂乱无章，看得人眼晕。最扎眼的，还是大厅正中央那玩意儿——一个由无数细密光点构成的、复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立体星图，正在那儿慢悠悠地自个儿旋转着，跟有生命似的。四周的墙壁也不是普通的墙，更像是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是瀑布一样往下狂泻的数据流，夹杂着无数根本认不得的怪异符号和变幻莫测的几何图形，晃得人眼花。光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均匀地洒在每个角落，连个影子都淡得快看不见。

“医疗单元已启动。请将伤者移至指定区域。”那平淡无波的电子音又响了起来。

苏牧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边地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嗤”声。他低头一看，好家伙，一块地板正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平台，跟变戏法似的从地下升了起来，停得稳稳当当。他也顾不上惊叹这黑科技了，连忙把背上那个已经意识模糊、浑身滚烫的周铭给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搀扶到平台上躺平。

周铭一沾着那平台，异变又生。平台四周“嗡”地一声轻响，升起一圈淡蓝色的、看上去像玻璃但肯定不是玻璃的能量屏障，把周铭整个儿罩在了里面。几道细细的、颜色各异的光束从上到下扫描着周铭的身体，同时，一些透明的、闪着微光的液体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开始缓缓注入周铭的手臂。周铭那原本因为高烧和痛苦而紧皱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舒展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更让苏牧觉得邪门的是，他自己也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气流拂过全身，像泡在温水里，连日来积累的疲惫、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的刺痛感，竟然都在飞快地减轻、消失。这地方，真神了。

“你们……到底是谁？这又是什么鬼地方？”苏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着空荡荡的大厅发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沙哑。

“我们是‘观测者’。”电子音立刻回应，没有丝毫延迟，仿佛无处不在。“此设施为‘观测者之塔’网络下辖的第七前哨站。我们的核心职责，是记录并分析宇宙基本常数的波动，以及监测各类异常的信息扰动。我们的行动准则要求我们保持绝对中立，不直接介入任何原生文明的内部发展进程。”

观测者？记录和分析？苏牧脑子里立刻闪过陆辰言之前关于“它们”可能是某种“宇宙免疫机制”或者“系统修复程序”的猜测。难道眼前这个“观测者之塔”，是另一种路数的、层次更高的、只管看不管事的宇宙公务员机构？

“青古镇！青古镇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吗？那口井！那些杀人的阴影！还有那个叫‘归寂’的玩意儿！”苏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相关信息已记录在案。事件编号：K-739-δ。初步定性为‘局部熵增抑制机制失控’。”电子音用一种播报天气预报般的平静口吻陈述着能让人疯掉的真相，“该机制原本是宇宙底层规则的一部分，用以平衡宇宙整体趋向混乱无序（即熵增）的自然过程。但在当前运行周期内，该机制的核心判定逻辑出现未知错误，导致其偏离原始基准，开始将宇宙中信息复杂度较高的聚合体——通常表现为生命形式与文明迹象——误判为需要优先清除的‘异常’或‘冗余信息’，并进行无差别抹除。”

局部熵增抑制机制失控……苏牧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冰冷拗口的词。熵增，他是听说过的，大概就是说宇宙万物总是从有序走向混乱，从条理分明走向一锅粥，最后彻底死气沉沉，这叫热寂。敢情青古镇那玩意儿，还是个“机制”？一个执行任务执行到走火入魔、开始滥杀无辜的宇宙清道夫？这说法让人不寒而栗，却又他妈诡异得符合逻辑。

“那我们能阻止它吗？我的两个同伴，林栀和陆辰言，他们掉进那口井里了！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苏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到极点的恐惧和期盼。

大厅中央那幅巨大的星图应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星光快速流转、聚焦，最终锁定在一片模糊不清、仿佛信号不良的区域。“检测到编号K-739-δ事件核心区域，曾发生极高强度的逻辑冲突及随之引发的信息坍缩。个体标识：‘林栀’、‘陆辰言’，当前状态：无法直接观测。基于现有数据模型，存在以下几种可能性推测：一，意识结构在冲突中彻底消散；二，被失控的K-739-δ机制捕获并同化；三，坠入因机制暂时崩溃而产生的‘信息间隙’或‘时空褶皱’之中；四，触发了某些未被记录的未知变量，导致其存在状态发生跃迁。”

无法观测……可能性推测……每一个词都像小锤子，敲在苏牧的心上。林栀那丫头倔强的眼神，陆辰言最后那决绝的、带着某种释然的微笑，在他眼前晃过。难道真的就这么没了？

“那‘逆熵协议’呢？”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医疗平台那边传来。苏牧猛地转头，看到周铭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还是白得像纸，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正死死地盯着大厅中央的星图。“辰言留下的那些研究资料……还有他最后时刻，提到的那个‘病毒程序’……那些到底是什么？”

“‘逆熵协议’，是一套旨在对抗宇宙熵增终极趋势的理论框架。该理论由个体‘陆辰言’独立提出并进行初步构架。根据评估，其理论完成度约为百分之十七点八。”电子音解释道，星图上随之浮现出一些极其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和能量流动示意。“其在最后时刻尝试编译并注入的所谓‘逻辑病毒’，是基于不完整的‘逆熵协议’框架，并融合了极高复杂度的情感变量（推测与个体‘林栀’密切相关）而生成的特定信息结构。该‘病毒’成功干扰了K-739-δ机制的局部运行核心，导致其判定逻辑出现短暂混乱，投射至你们所在现实维度的‘阴影’实体也因此中断。”

成功了！陆辰言和林栀，他们那近乎自杀的举动，竟然真的起了作用！至少是暂时逼退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存在！一股混杂着悲痛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激流冲得苏牧鼻子发酸。

“但是，”电子音毫无停顿地继续，瞬间将那刚冒头的希望之火踩灭，“该‘逻辑病毒’本质上是一次性的定向攻击程序，不具备自我复制与传播能力，其效力持续时间有限。K-739-δ机制将在完成自我检测与逻辑重构后，再次启动。根据当前计算，预计剩余时间：七十三标准时（约合三点零四地球日）。”

七十三小时！满打满算三天出头！刚刚松懈了一点的神经瞬间又绷紧到了极限。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苏牧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观测者’恪守中立原则，不能直接介入此类事件。”电子音毫无转圜余地地回应。

“那至少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指条明路！”周铭挣扎着想从医疗平台上坐起来，能量屏障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有阻止他。“辰言拼了命留下线索，指引我们找到这里，绝不可能只是给我们找个高级防空洞！这塔里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电子音沉默了下去。大厅里只剩下那些流动的数据和星图运转时发出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嗡鸣。那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苏牧和周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想从空气中瞪出答案来。

终于，电子音再次响起，同时，中央星图也发生了剧烈变化，先前那个复杂的宇宙星图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精细、更加动态的模型。模型的核心，是一个不断旋转、吞噬着周围一切光线的黑暗旋涡，代表着那恐怖的K-739-δ机制。旋涡周围，是无数细小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它们有的在徒劳地试图逃离旋涡的引力，有的则已经被拉扯、变形，即将被吞噬。

“基于‘逆熵协议’的理论框架，以及个体‘陆辰言’最后编译的‘逻辑病毒’样本数据，塔内超算系统已推演出一种潜在的应对策略。”电子音缓缓说道，“需要明确告知：该策略的成功概率，根据模型测算，低于百分之一。并且，策略的执行，依赖于不可替代的关键执行者。”

“什么策略？需要我们做什么？”苏牧和周铭几乎是异口同声，心脏狂跳。

“该策略命名为：‘摇篮’协议。”

“其核心目标并非彻底摧毁K-739-δ机制。需要明确，该机制本身是宇宙底层功能的一部分，强行摧毁可能引发无法预估的连锁反应，甚至加速宇宙走向热寂。因此，‘摇篮’协议的思路是：为该机制构建一个极其逼真、近乎完美的‘封闭式测试环境’或曰‘沙盒世界’。将K-739-δ机制的绝大部分算力与注意力，诱导并牢牢吸引在这个沙盒世界内部，使其在这个虚拟的宇宙中，针对我们预设的、无限变化且永不重复的‘异常目标’，进行永恒的、循环的‘清理’操作。简而言之，”电子音似乎为了让他们更好理解，做了一个蹩脚的比喻，“就是为这个失控的清道夫，创造一个它永远无法真正通关的、无限循环的‘电子游戏’，让它沉迷其中，从而忽略掉外部的、真实的宇宙。”

创造一个沙盒？一个能困住宇宙级清理程序的陷阱？这想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疯狂得让人连质疑都觉得无力。

“这……这真的可能办到吗？”周铭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理论基础上存在极低的可行性。成功实施‘摇篮’协议，需要同时满足三大关键要素，缺一不可。”电子音有条不紊地解释，星图上的模型也随之亮起三个耀眼的光点，分别对应着它所说的要素。

“第一，需要一个足够庞大、结构异常稳定的‘现实基底’，作为承载整个沙盒世界的容器。这个基底必须能承受K-739-δ机制强大力量的冲击和长期的运行消耗。”

“第二，需要一个能够有效欺骗并安全连接K-739-δ机制核心的‘接口’。这个接口必须能被机制识别为‘可信’或‘原生’的接入点。”

“第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需要一个蕴含‘逆熵’潜力的‘初始变量’。这个变量将被投入沙盒世界作为其诞生的‘奇点’，它必须能确保沙盒世界内部的物理规则、生命形态、文明进程等，产生永不重复、无限复杂的变化，从而永远吸引住K-739-δ机制的‘注意力’，使其认为这个世界充满了需要不断清理的‘异常’。”

随着电子音的阐述，苏牧和周铭的心跳越来越快。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恍然。

现实基底……眼前这座宏伟、神秘、科技水平高得吓人的“观测者之塔”本身，或者这座塔所连接、控制的某个异空间、小宇宙，不就是现成的、最理想的“现实基底”吗？

借口……林栀！她眉心的那个“钥匙”道标！那东西本来就是那诡异机制打在她身上的标记，是连接她和那个存在的通道！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接口”了！可是她……

初始变量……陆辰言！他最后时刻燃烧自己，以林栀的“生命数据”和那几页“逆熵协议”研究为基础，编译出的那道蕴含着对抗熵增因子的“逻辑病毒”程序残骸！或者说，是林栀和陆辰言两人意识、情感、生命信息可能残留的碎片融合体……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能在一个世界里不断创造“意外”和“生机”的“逆熵”种子了！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挣扎，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一步步引到这里，指向这个近乎绝望的唯一方案。

“林栀和辰言……他们……他们还活着，对不对？哪怕只是一点点意识碎片？他们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是关键，对不对？”苏牧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强烈的希冀，他几乎是在祈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个体‘林栀’、‘陆辰言’的完整生命状态，目前依旧无法直接观测判定。”电子音的回答依旧秉持着它那该死的“客观”与“精确”，冰冷得刺骨。“但是，他们遗留的独特信息特征，与‘接口’、‘初始变量’两大关键要素的匹配度极高。根据逻辑推演，他们的意识碎片或信息残留，有极大概率存在于K-739-δ机制上次崩溃后形成的、暂时稳定的‘信息间隙’或‘时空褶皱’之中。”

信息间隙……那是个什么鬼地方？

“要成功执行‘摇篮’计划，前提是必须有人能够进入那片‘信息间隙’，找到并带回他们的信息残留，或者，至少与他们建立稳定的信息连接，为‘接口’的激活和‘初始变量’的提取创造条件。”电子音揭示了计划背后最残酷、也是最危险的一步。“而主动进入信息间隙，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信息洪流冲击和精神污染，风险等级判定为‘极高’。并且，由于‘观测者’中立原则的限制，我们无法为进入者提供任何直接的力量援助或安全保障。”

进入那片连“观测者”都束手无策、无法窥探的未知领域？去那意识的乱流、信息的坟场里捞人？

苏牧和周铭都陷入了沉默。大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星图运转的低沉嗡鸣。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周铭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陆辰言最后推开他时的触感。苏牧则闭上眼，青古镇的废墟、林栀坠井前那复杂的眼神、陆辰言决绝的背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片刻之后，苏牧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告诉我，该怎么进去。路在哪儿？”

周铭也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站稳，尽管双腿还有些发软，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同样决绝：“还有我。辰言和林栀是为了所有人，为了这个世界能有一线生机……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他们，也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把命还给他们。”

电子音这次沉默了更久，星图上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进行着极其复杂的最终演算和权限确认。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那平板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权限确认。‘摇篮’协议，启动预备程序。”

“信息间隙连接通道，开始构建并准备开启。”

“最后警告：此行为具有极高的不可逆风险，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一旦进入信息间隙，你们的意识结构可能因无法承受信息过载而彻底崩溃，可能永远迷失在无序的信息乱流中，成为漂浮的碎片，甚至……被K-739-δ机制残留的吸引力捕获、同化，成为它的一部分。”

苏牧和周铭再次对视，这一次，他们在对方眼中只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没有退路，也不必退路。

“带我们去吧。”苏牧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走吧。”周铭轻轻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