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终焉 柳宗耀（二）

心理诊所。

“所以……您有诊断结果了吗？”我看向面前的心理医生。

“嗯……你描述的这个情况很典型，就是人们常说的「性别认同障碍」，这些年在心理学和医学领将它重新命名为「性别焦虑」，Gender Dysphoria。”心理医生看着手中的资料，微笑着对我说道，“这种情况通常是先天性的，是否能够造成严重伤害，主要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自己。”

怎么看待自己……我能怎么看待自己呢？

我的一生都在被无数人的目光刺穿，轮不到我自己来看待自己。

“我的看法无所谓，您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治疗就可以。”我回道。

“你的想法错了。”心理医生摇了摇头，“要知道现代医学认为「性别焦虑」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心理状态，并不是一定要接受治疗。”

不是疾病？

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呢……

当你二十多年来都在治疗一种疾病，最后却被人告知它不是疾病的时候，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叹息？

“可是医生……”我顿了顿，“您觉得是「现代医学」怎么认为比较重要……还是「普通人」怎么认为比较重要……？”

“都不重要。”心理医生摇头道，“我认为你的想法更加重要。”

“我……”

当很久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想法时，忽然被这样问到，我反而已经不知道答案了。

我真的想要把自己扭转成一个男生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一直以来「应该」做的事。

“你是有选择权的。”医生语气轻柔地对我说道，“根据你的描述，我感觉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没有自己选择过。”

“是吗……”

“没错，柳女士。”心理医生轻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从现在开始接纳自己。”

“您……叫我什么？”

“柳女士，现代的医学很成熟，您应该早就知道可以怎么做，只是您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许久。

是的，现代医学很成熟。

如果我想的话，我就可以作为女性生活下去……

但我真的能够这样选择吗？

将来……我要面临的东西不会更多吗？

本以为做好心理准备是最难的一道关卡，可谁能想到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世界依然会给我们这种人设置更多障碍。

首先是没有钱。

稍微好一些的手术动辄要二三十万，这还不包含后期的服药和住院。

黑医那里收得便宜，几万就敢让你躺在手术床上，可我不敢。

这代表着更多隐性的问题，我只有一次机会，我甚至没有资本去赌。

如果我日常生活之中没有任何的花销，或许我很快就可以攒出二三十万。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所有人会遇到的生活困境我都会遇到，我有逐渐年迈的父母，我也有时刻都需要用钱的地方。

第二道难关，便是预约困难。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终于攒够了可以随意支配的二十五万元。

我以为可以用这笔钱重构我的人生，于是兴高采烈地在离家最近的医院进行了手术预约。

可此时我才发现一个以前从来不会接触到的、极其现实的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大部分的医院都不会主动给你安排手术，在你预约之后，他们只会一拖再拖，直到你失去耐心，直到你换一家医院。

所以，只靠等，能够等来我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天吗？

在逐渐了解性别认知障碍之后，我加入了一些论坛和交流群，排除了大量污言秽语、乌烟瘴气、充斥着非法交易的团体之后，终于找到了少量的同类人。

他们也同样遇到了和我类似的情况，要么始终都没钱，要么有钱之后预约等待。

其中最久的朋友已经等待了六年。

人的一生……有几个六年？

一个希望……可以支撑几个六年？

当然，其中也不乏激进者。

有的人冒险找到黑医，虽然手术手法粗糙，留下不少痛楚和后遗症，但勉强算是达成了心愿。这也可能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能够达成心愿的机会。

有的人靠药物强行扭转自身激素，更有人自己割伤下体之后逼迫医院马上进行手术。

我们无一例外被家人视作怪胎、病患，可我们的选择在哪里？

我没有他们这般作为先驱者的勇气，毕竟我的一生都在摇摆。

所以我只能懦弱地等，等一个奇迹，等一个希望。

有人告诉我或许出国做手术也是一个选择，可到时候面临的问题也不会比现在少。

比如更加高昂的手术费，比如完全不同的语言，比如需要时间静养，还要考虑在国外长期居住。

那我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够重构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说……从一开始这条路就给我设置好了层层难关，仿佛并不希望我到达终点。

我在大学里每天做着一成不变的辅导员工作，望着那不知道何时才能达到的目标。

有时我经常会恍惚，若我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克服了重重障碍，花掉所有的积蓄把自己变成女性，一切就真的会变好了吗？

会有更加美好的人生在等着我吗？

那时候的我，失去了青春、活力、梦想、勇气，只剩下一副被世俗压垮的皮囊……我应该如何重新开始？

所以我可能真的错了。

我应该听父母的话，从很小的时候就用各种方法进行治疗，毕竟这确实是一种病。

这世上所有的病都是这样。

若是不能在早期发现、治疗，那病情就会不断加重，它会影响一个人的身体、思想，然后再吞并所有希望、时间、财产。

患者的余生都会被它折磨纠缠，直到患者的身体和精神也被完全掏空，直到患者变成行尸走肉，直到患者失去所有的希望并且主动选择放弃。

随后患者会在苦笑和释然之中——结束自己悲惨而荒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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