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亦即弘光七年的七月。
华北平原在骄阳与烽火的双重灼烧下呻吟。自春徂夏,大顺王朝的军队挟雷霆万钧之势,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河南、山东,兵锋所向披靡,最终直抵京畿南面的最后一道重要屏障——保定府。
保定城墙之上,昔日明军的旗帜在硝烟中无力地垂落。这座坚城并未能在顺军凌厉的攻势下支撑许久。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城破之日,少数仍抱愚忠的明军将领或在巷战中力竭而亡,或沦为阶下之囚,而更多的士卒,则在长期缺饷与深深的厌战情绪驱使下,成建制地放下了手中锈蚀的兵器。他们的眼神麻木,面容枯槁,对于他们而言,这场战争早已失去了意义。保定府的失陷,如同一块巨大的、镌刻着末日预言的墓碑,轰然倒在了南望的北京城门前,其沉重的回响直达紫禁之巅。
消息像带着瘟疫的鸦群,扑入北京这座帝国的中枢。往日庄严肃穆的帝都,此刻已然秩序崩坏。主要街道冷清得可怕,绝大多数商铺都紧紧关闭着门板,仿佛在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飓风。偶有行人,也是面色惶惶,步履急促,眼神躲闪,仿佛身后有无形的追兵。
一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笼罩着全城,连夏日原本声嘶力竭的蝉鸣,此刻都显得喑哑无力,被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兵甲碰撞以及部队紧急调动的嘈杂声所淹没。皇城之内,这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感更是浓得化不开,宫人们低头疾走,不敢交谈,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乾清宫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的纷扰,却更添几分闷热与压抑。御座之上,朱由崧深陷其中,他那肥胖的身体几乎要将宽大的龙椅填满。
曾几何时,在联顺抗清、一度还都北京之初,他脸上也曾掠过一丝重整河山的虚幻英气,但如今,那点英气早已被现实的残酷消磨殆尽,只剩下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肥硕面容。殿内,几位被紧急召见的近臣——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如同泥塑木雕般垂首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动了御座上那头濒临绝境的困兽。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汗液混合的怪异气味,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朱由崧猛地将一份紧急军报狠狠掷于金砖地面,纸张散落,发出簌簌的声响。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河南丢了,山东丢了,现在连保定也丢了!顺贼旦夕之间就能兵临城下,你们告诉朕,该如何是好?嗯?说话啊!”他的目光扫过殿下几人,如同冰冷的刀子。
阮大铖硬着头皮,向前挪了一小步。他惯常那谄媚的嗓音此刻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京城城高池深,乃天下第一坚城,库中粮草……尚可支撑一段时日。只要我等臣工戮力同心,将士用命,上下用命,未必不能固守待援……”他这番话越说声音越低,所谓的“援”又从何而来?南方半壁江山已尽归大顺,各地镇将或降或遁,北京早已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城,这道理殿内之人谁不明白。他的话不过是绝望中自欺欺人的呓语。
田仰也连忙躬身附和,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阮大人所言极是,极是。陛下可即刻下旨,动员城中所有青壮男丁,分发器械,协同官军守城。再严令京营及各门守将,誓死扞卫九门,绝不放一个顺贼入城!以示我大明君臣固守之决心。”
马吉翔在一旁只是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附和声,仿佛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朱由崧看着这几位平日只会歌功颂德、争权夺利,如今却束手无策的臣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力感。他颓然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却又在末尾透出一丝狠厉:“那就去办,立刻去办。传朕旨意,命……命你们几人分守各门,阮大铖督南城,田仰督西城,马吉翔……协防内城。都给朕打起精神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猜忌的凶光,“还有,给朕盯紧高弘图、左懋第那几个老家伙,多派些人手。朕总觉得他们心怀异志,不可不防!”
“臣等领旨!”阮大铖几人如蒙大赦,慌忙不迭地叩首退下。走出乾清宫,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才发觉背后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算计,随即各自怀着鬼胎,匆匆奔赴那看似绝无守望可能的岗位。
然而,朱由崧那源于昏聩却偶尔精准的直觉并非空穴来风。此刻,在高弘图那座略显简朴却透着清肃之气的府邸书房内,一场关乎京城命运、也关乎数十万军民生死的密谈,正在跳动的烛光下进行。高弘图、左懋第、朱大典、张慎言这几位在朝中素有清望,且历经抗清斗争严峻考验的老臣,围坐在一张楠木圆桌旁,面色沉郁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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