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弘光七年三月,南直隶边界。
春日的暖阳,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纱过滤,吝啬地洒在南直隶略显苍茫的大地上。光线勾勒出远山与田野的轮廓,却并未带来多少盎然的暖意,反而因那旷野中无声涌动的黑色铁流,映照出一片难以言喻的肃杀与惶惑。风掠过刚刚抽出怯生生新绿的田野,卷起的却不是泥土的芬芳与草木的生机,而是成千上万双脚踏过、马蹄践踏后扬起的干燥尘烟,带着一股铁锈与汗液混合的、属于大军行进的特殊气味。
大顺王朝的龙旗在略带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旗帜边缘已有磨损,却更添几分百战之余的剽悍。那旗帜下的军阵,沉默而严整,兵士们大多面带风霜,眼神锐利,如同蓄势待发的黑色潮水,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碾碎一切旧桎梏的气势,缓缓向着大明王朝曾经的心脏地带——南直隶漫涌而来。兵锋所向,直指大明中都凤阳与留都南京,这两座承载着朱明王朝太多荣耀与象征意义的城池,如今已近在咫尺。
戚睿涵勒马立于一处可以眺望远方的小丘之上,身上穿着的是大顺军制式的轻甲,冰凉的甲叶贴合着他的身体,却始终掩不住那份源自灵魂深处、与这个血火时代略显疏离的沉静与审视气质。他身旁,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防风的暗红色披风,英姿飒爽。多年战火与岁月洗礼,不仅未损她的容颜,反而在她眉宇间沉淀下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从容,宛如经过打磨的宝石,光华内蕴。
他们并辔而立,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在春日薄霭中隐约可见的凤阳城廓,神色间并无多少大战前的紧张与亢奋,反而更像两位冷静的观棋者,审视着棋盘上即将尘埃落定、再无悬念的局面。
“凤阳,大明中都,龙兴之地。”戚睿涵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历史知识点,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漠然,“朱元璋起于微末,定鼎天下,此处便被赋予了无尽的荣光与枷锁。不知如今坐镇此地的这位靖江王,是选择效仿飞蛾扑火,殉了那即将彻底倾覆的朱楼,还是愿意顺应这天命流转,为自己和满城军民,谋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座城池内里的惶惑与挣扎。穿越至今,他已亲眼见证了太多帝国的崩塌与新生,最初那点利用历史知识改变进程的兴奋,早已化为一种对历史洪流本身沉重而必然的深刻体认。
董小倩轻轻整理了一下被料峭春风吹乱的鬓角发丝,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细致地扫过远方的城池轮廓,冷静地分析道:“朱亨嘉?他不过是宗室旁支,空有王爵之名,在这乱世中并无多少真正的根基与威望。我军细作早已探明,他麾下兵卒缺饷少粮已非一日,连最基本的饭食都难以为继,士卒面有菜色,军械亦陈旧不堪,多有损毁。如此军心士气,如同朽木,拿什么来守这大明的祖宗根基?陛下大军压境,威势赫赫,城内怕是早已人心浮动,各怀心思。恐怕不等我军真正发起攻城,内部自己就先乱了阵脚,生出变故。”
她的判断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切中了凤阳城最脆弱的内核。多年的随军生涯,让她对各方势力的虚实、人心的向背,有了极为敏锐的洞察。
正如戚睿涵和董小倩所料,此时的凤阳城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往日作为“中都”的些许繁华与庄严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将至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惊惶,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也充满了不安与猜度。
店铺大多关门歇业,门板上落着灰尘,唯有几家尚有存粮的粮店前排着绝望的长队,得到的却往往是店家有气无力的摇头和驱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粮食匮乏带来的焦躁与绝望。偶尔有奉命巡逻的兵丁走过,也是队形散漫,盔甲歪斜,原本代表朝廷威严的号衣污秽不堪,眼神中透露出的是长期饥饿导致的麻木与对未来深深的迷茫,而非保家卫国的决心。
临时充作行辕的原凤阳知府衙门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华丽的梁柱和褪色的屏风,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荣耀与如今的衰败。靖江王朱亨嘉在装饰华丽却透着陈旧气息的大厅内坐立不安,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身上那件象征亲王身份的绛紫色蟒袍,做工精细,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更掩不住他脸上无法褪去的憔悴、惊惶与深重的疲惫。下面的将领文官分列两旁,一个个同样面有菜色,眼神躲闪,无人敢与他对视,生怕成为王爷盛怒之下的发泄对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殿下,”一名偏将终于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顺军……顺军的前锋游骑已出现在五十里外,斥候冒死回报,其主力旌旗招展,人马众多,绵延数里不见首尾,恐怕最迟明日午时便能兵临城下。城内……城内粮仓早已见底,末将方才巡查各营,士卒……士卒已有三日未见粒米,只能以稀粥混着野菜度日,许多人连兵器都拿不稳了。昨日夜间,西城又有数百名军士趁夜缒城逃了,守备官阻拦不住……至于守城器械,滚木礌石亦不足数,火油、箭矢更是匮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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