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浸透了京城秋凉与烽烟气息的灰色轻纱,厚重地笼罩在北京城外的旷野之上。这雾气并非均匀弥漫,而是在低洼处堆积得尤为浓稠,如同凝固的灰白色浆糊,将远处的一切都吞噬其中;稍高些的土丘和树梢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漂浮的孤岛。
连绵的联军大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片粘稠的雾气中顽强地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却难以穿透更深沉的黑暗,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吸收,只能照亮周围几步见方泥泞的地面。连续数日的猛攻受挫,如同冰冷的雨水,不仅浇熄了这支原本士气高昂的军队心头的火焰,更在每个人的铠甲、衣袍上凝结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加重了身体的负担,只留下从内到外、湿漉漉的沉重与压抑。
营寨中,往来巡哨士兵的脚步声不再是铿锵有力的节奏,而是拖沓而沉闷,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这声音单调而令人心烦,取代了往日清晨那令人振奋的操练呼喝。
士兵们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容,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和紧张而干裂。他们机械地移动着,目光偶尔扫过远处那座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城阴影,随即又迅速垂下,仿佛不愿多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焦虑与昨日尚未散尽的血腥气的沉默,在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中弥漫、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偶尔传来伤兵营里压抑不住的几声痛苦呻吟,更增添了这黎明前的凄楚。
中军大帐内,烛火因通风不良而摇曳不定,将几张凝重疲惫的脸映照得明暗交错,拉长的影子在帐壁上诡异地晃动。戚睿涵用指尖反复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想将那深入骨髓的疲乏和焦虑挤压出去。
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僵硬,眼中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血丝和忧色。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锁在面前那张由军中画匠粗糙绘制的北京城防图上,那上面,各种墨线和朱砂标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上面,城墙被特意加粗勾勒,密布的火炮射孔用醒目的朱砂标记,如同巨兽狰狞外露的獠牙,无声地嘲笑着他们每一次强攻所付出的惨重代价。那些朱红的标记,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炽热的火舌,吞噬着他麾下儿郎的生命。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日攻城时,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在他眼前被一枚实心炮弹猛地掀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和碎裂的砖石高高抛起的惨烈景象,那浓烈的硝烟与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至今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喉头涌起苦涩。
一旁,吴三桂甲胄未解,冰冷的铁叶上凝结着夜露与汗渍混合的水珠,顺着甲片的边缘偶尔滴落,在脚下铺着的狼皮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沉默地坐在胡凳上,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保持着武将的仪态。
吴三桂的目光似乎聚焦在跳动的烛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那昏黄的光晕,看到了更遥远、更令人忧心的未来——盛京的多尔衮若站稳脚跟,整合了满洲八旗余部,必将卷土重来;各地残清势力,如陕西阿济格旧部、湖广部分尚未降服的绿营,若闻风蚁聚,甚至与北方沙俄、东边朝鲜可能出现的麻烦搅在一起,届时局面必将更加错综复杂,胜负之数,犹未可知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透露出内心的权衡与焦灼。
沐天波则显得焦躁难安,他那柄惯用的、沉重无比的狼牙棒随意地倚在案边,棒头上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完全擦拭干净,在烛光下泛着乌沉的光泽,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他魁梧的身躯似乎因无处发泄的力气而微微颤抖,不时用手指关节重重地敲击着覆盖着铠甲的膝盖,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显示出内心的不耐与对眼下僵局的极度不满。
“不能再这样硬冲了,”戚睿涵终于开口,声音因连续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每个字都带着干涩的摩擦感,“多尔衮,还有……张晓宇,”提到这个名字时,他喉咙有些发紧,那个曾经一起在图书馆熬夜查阅资料、在篮球场上并肩挥洒汗水的室友那带着眼镜、略显书卷气的面容,与眼前这座带来死亡的血火坚城重叠,一闪而过,随即被眼前残酷的现实无情击碎,“他们给北京城装备的火器,无论是射程、精度还是威力,都远超我们的预料。我们的弟兄……完全是凭血肉之躯在抵挡那些呼啸而来的铅弹铁丸,伤亡太大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仿佛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陈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吴三桂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是长期精神紧绷和睡眠不足的印记,使他原本锐利的眼神平添了几分沧桑。“元芝所言,切中要害。”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的沉稳,仿佛能稍稍安抚帐内躁动的空气,“北京城本就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当年李闯……唉,如今再配以如此犀利的火器,强攻确非良策,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耗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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