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鎏金铜炉里,檀香燃到了第三段,灰黑色的香灰簌簌落在托盘里,像极了案上那两份奏折 —— 一份是户部请奏的江南盐铁税,一份是兵部呈报的北境军备,都压在明黄的卷宗下,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皇帝捏着那两首诗的指尖有些发暖。左边苏凝的《朔风》墨迹沉郁,像北地冻土下的煤,看着冷,实则藏着灼人的火;右边柳若微的和诗带着浅浅的胭脂色,像江南三月的桃花瓣,轻得能飘起来,却在 “一蓑烟雨也担山” 处,洇出了深几分的墨痕。
“小李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檀香泡得有些发沉,“你说,这两首诗,哪首更合朕的心意?”
小李子正给砚台添水,闻言手一抖,清水溅在金砖上,晕开个小小的圈。他跟着皇帝二十年,最懂这看似随口的问话里藏着多少机锋 —— 评诗是假,探帝王心是真。
“奴才…… 奴才不懂诗。” 他连忙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但听着都顺耳。皇后娘娘的诗像御膳房的酱肘子,瓷实;贤妃娘娘的像苏州的桂花糕,清甜,各有各的好。”
皇帝被逗笑了,手里的诗笺晃了晃:“你这奴才,就知道吃。起来吧,朕没问罪的意思。” 他将诗笺放回案上,目光落在《漕运志》的 “江南” 二字上,“说起来,苏凝提的扬州粮仓,你觉得可行?”
小李子这才敢起身,弓着腰回话:“皇后娘娘的法子,向来稳妥。扬州水浅,改粮仓确实比走船安全,还能盯着漕帮,一举两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 听户部的人说,江南盐铁商大多是镇国公的旧部,若是让皇后娘娘的人去督办,怕是……”
“怕是会让人说朕偏袒苏家?” 皇帝接过话头,指尖在 “镇国公” 三字上重重一点。这正是他头疼的地方 —— 苏凝的法子再好,也绕不开 “苏家势力” 这道坎。镇国公在江南经营三十年,盘根错节,若是再让苏凝插手漕运,怕是真要成 “江南王” 了。
小李子不敢接话,只是垂着头。御书房的空气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声响,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像案上的墨汁,浓得化不开。
皇帝拿起柳若微的和诗,指尖抚过 “一蓑烟雨也担山”。这女子是真聪明,不接苏凝的 “风骨”,偏用 “烟雨” 接 “畏寒”,像在跟他说:不必总硬撑着,偶尔松松也无妨。他想起昨日见柳若微时,她鬓边的珍珠钗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眼里却藏着体谅 —— 那是苏凝永远不会有的东西。
“柳妃的父亲,当年在江南任通判?” 他忽然问道,目光落在《江南盐铁税》的奏折上,那上面盖着苏州府的官印,红得刺眼。
“回皇上,柳通判在江南待了五年,据说官声不错,百姓都叫他‘柳青天’。” 小李子的记性向来好,“前几日太后还提过,说柳家是书香门第,规矩大。”
“书香门第?” 皇帝低笑一声,将诗笺放在奏折上,“能教出‘一蓑烟雨也担山’的女儿,怕是不止‘规矩大’那么简单。” 他想起柳若微研墨时总爱放些花汁,想起她绣的兰草针脚里藏着的韧劲,忽然觉得,这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或许比苏凝更懂得 “藏”。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小李子刚要去看,就见苏凝提着食盒走进来,鬓边的碧玉簪在廊下的阴影里闪着光:“皇上还没歇着?臣妾炖了些燕窝粥,给皇上填填肚子。”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上的两首诗,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却依旧温和:“皇上还在看臣妾那拙作?让贤妃娘娘见笑了。”
“皇后谦虚了。” 皇帝接过燕窝粥,舀了一勺,“你的‘龙袍加身自畏寒’,比户部的奏折还提神。” 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扬州粮仓的事,朕让工部议了,他们说可行,只是……”
“只是怕牵扯到苏家?” 苏凝替他说了下半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皇上放心,臣妾已经跟父亲说过,让他把江南的商号都收回来,免得落人口实。”
皇帝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苏凝总能这样,不等他开口,就把顾虑打消得干干净净。可这份 “懂事”,有时反而让他更不安 —— 太周全的人,往往藏着最深的心思。
“皇后深明大义。” 他语气里带着赞许,目光却落在苏凝空空的手腕上,“前几日镇国公府送来的东珠,怎么没戴?”
“回皇上,” 苏凝垂下眼帘,“东珠太贵重,臣妾在家研墨,怕磕坏了。”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显了节俭,又提了 “研墨”—— 暗指自己心思都在正事上,不像某些人总想着风花雪月。
皇帝没接话,只是慢慢喝着燕窝粥。御书房的檀香混着燕窝的甜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滞涩感。他忽然想起刚登基时,太皇太后拉着他的手说:“帝王家的情分,三分是真,七分是权衡。你对苏家要倚重,却不能信重;对旁人要提防,却也不能全防。” 那时他不懂,如今看着眼前的苏凝,想着景仁宫的柳若微,忽然懂了 —— 这权衡的滋味,比燕窝还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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