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折价 第99章 观测牢笼

银灰色的金属墙壁吞噬着一切声音，将外界彻底隔绝。柔和却无温的恒定光线从天花板洒下，照亮这个被精确改造而成的立方体空间。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提供着赖以生存却毫无生气的气体。这里没有日夜交替，没有季节变换，只有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现在”。

时间失去了外在的刻度，只能依靠体内生物钟和终端残存的计时功能模糊估算。大约三天？还是四天？被“管理员”判定为“待观察异常参数”并“长期隔离”后，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缓慢挣扎。

最初的绝望和愤怒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焦灼所取代。他们知道外界正在发生剧变——霍克和扳手在第七培育区苦苦挣扎，“余火派”可能正在被清剿，“革新者”与“管理员”的冲突仍在继续，“母亲”的处境岌岌可危——而他们，却被困在这绝对安全的囚笼里，无能为力。

齿轮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墙角，异色瞳空洞地盯着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仿佛在模拟着拆卸某种复杂机械。陈时则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那面允许存在的悬浮屏幕上，试图从“管理员”偶尔施舍般投放的、经过严格筛选的外界画面碎片中，分析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有用信息，眉头越锁越紧。沈余负责整理他们仅剩的物资，分配食物和水，动作机械而精确，仿佛借此维持着内心秩序的最后一根弦。

废料是唯一看起来有些“异常”的人。她常常静坐，闭目养神，仿佛在与体内那丝新生的、微弱的暖意交流。那暖意自“扫描”之后，似乎与这牢笼的“协议”能量壁障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联系。她无法控制或驱动它，却能模糊地“感觉”到墙壁上能量流动的微弱变化，就像能听到这座牢笼 的“呼吸”。

“他在观察我们。”陈时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沙哑。他指着那面空白的屏幕，“投放画面的频率、内容、时长看似随机，但存在极其精妙的模式。他在测试我们的情绪反应、知识结构、甚至道德偏好。”

他调出终端里记录下的所有画面播放日志，上面标记着时间点和他们四人当时的大致状态。

“看这里，播放‘余火派’被镇压画面时，我们的心率、皮质醇水平都有显着峰值。播放‘革新者’挖掘遗迹时，齿轮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播放普通民众生活如常时，沈余会有微妙的放松他在建立我们的‘心理模型’。”陈时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士被当作小白鼠的屈辱和冷静。

“他甚至可能在故意刺激我们。”沈余补充道，眼神冰冷，“昨天那段关于‘数字遗产大规模格式化以提升系统效率’的简报，明显是针对我的。”

齿轮冷笑一声，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那我们是不是该表演一下？哭一哭，闹一闹，或者干脆打一架，给他提供点‘有趣’的数据？”

压抑的笑声在牢笼里回荡，带着苦涩的味道。

废料听着。她能感觉到，在那银灰色的墙壁之后，确实有一双（或者说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在记录着他们的一切：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对话，甚至每一次无声的绝望。他们不仅是囚徒，更是展柜里的标本。

这种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观测，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废料轻声说，睁开眼睛，看向那面屏幕，“他说要观察，那我们就不能只让他看到绝望和愤怒。”

“什么意思？”陈时看向她。

“他好奇‘逆熵’好奇‘爱’与‘记忆’为何能干扰他的系统”废料缓缓站起身，走到牢房中央，“那我们就展示给他看。”

一个近乎荒诞的计划，在绝望中诞生。

他们决定，在这座观测牢笼里，主动地、有意识地重构和展示那些被“管理员”视为“异常”和“低效”的东西。

没有工具，没有材料，只有他们自己，和这有限的、被监控的空间。

陈时开始利用终端残存的计算能力（“管理员”似乎允许这种不涉及外部连接的低功耗运算），不再试图破解牢笼，而是开始编写程序——不是那种高效冰冷的代码，而是充满了无意义循环、冗余判断、甚至随机插入诗歌片段的“低效”程序，试图用这种“低熵”的方式，去演绎人类思维中那些非逻辑的、跳跃性的、充满“浪费”的创造性过程。他称之为“低效之美”。

沈余则开始整理和讲述。她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那些未能数字化备份的、深藏于心的客户故事，那些充满了遗憾、温暖、未竟之愿的人生经历，一遍又一遍地细致讲述出来，仿佛在建立一个口述的历史档案馆。她甚至用配给的食物碎屑，在冰冷的地面上摆出简单的图案，代表那些逝去的生命轨迹。她不在乎“管理员”能否理解这种“低信息密度”的传递，她只是在证明记忆的存在形式。

齿轮最初对此嗤之以鼻，但最终也被拉入。她开始拆卸配给的那些结构简单的营养膏包装盒，用笨拙的、完全不符合工程学的方式，试图将其拼接成毫无实用价值、却充满奇异美感的小型雕塑。她将自己对机械的理解，扭曲成一种充满情绪和反抗意识的艺术表达，一种对“绝对功能主义”的嘲讽。

而废料，则成为了最核心的“展示”。她不再试图隐藏或抵抗那丝暖意，而是主动引导它，尝试与牢笼的“协议”能量进行更深的、非对抗性的共鸣。她回忆雷克斯的守护、守备官的牺牲、卡戎的智慧、甚至第七区老妇人的一碗热汤将那些情感瞬间，通过那丝暖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般， gently 地“荡漾”到周围的能量场中。她不是在攻击，而是在分享，分享那些无法被数据化的温度。

这无疑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努力，甚至显得可笑。但他们做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牢笼内，不再是死寂的绝望，而是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活力”——低效计算的嗡鸣、平静的叙述声、金属碎片的摩擦声、以及废料 却充盈的情感波动。

那面悬浮屏幕后的“观察者”，似乎也对此产生了反应。投放外界画面的频率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长时间的 观测。偶尔，墙壁上流淌的协议符文会出现极其细微的、不符合基础逻辑的紊乱和重复，仿佛系统底层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高负荷演算。

这一天（按照终端计时），废料正如常进行着她的“情感共鸣”。

突然，她感到体内的那丝暖意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它不再是被动感应，而是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吸引，自主地想要向某个方向流动！

方向是——那面一直作为“管理员”观察窗口的悬浮屏幕！

与此同时，那面一直空白的屏幕，突然自主亮起！

但显示的不再是外界画面，而是无数疯狂滚动的、无法理解的、混合了协议代码和混乱情感的原始数据流！这些数据流剧烈冲突、碰撞、试图组成图像又不断溃散，仿佛系统内部正在经历一场风暴！

一个冰冷的、却带着极其细微波动的机械意念，断断续续地强行穿透出来，不再是宣告，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呓语或提问？

矛盾单元请求释义

‘悲伤’为何能提升‘存储优先级’？

‘无目的性’创作为何会引发‘系统能耗’下降？

逻辑错误无法解析

‘母亲’印记检测强烈共鸣申请进一步

意念戛然而止！

屏幕猛地黑屏！所有异常数据流消失！

仿佛刚才只是一瞬间的系统故障。

但废料清晰地感觉到，就在那一瞬间，她体内那丝暖意，竟然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穿透了屏幕的阻隔，连接到了某个浩瀚、悲伤、而充满困惑的深处！

是“母亲”吗？！还是“管理员”系统深处某个被压抑的部分？！

另外三人也震惊地看着刚才异常的屏幕，又看向废料。

牢笼内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屏幕再次亮起，恢复了正常，开始播放一段关于城市能源效率提升的枯燥报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无所不在的“观测感”，似乎减弱了一丝？或者说改变了？带上了一种之前没有的迟疑和探究？

黑料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那面冰冷的屏幕上。

她能感觉到，屏幕之后，那浩瀚的存在，似乎也“回望”着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连接感，如同最纤细的蛛丝，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之间，悄然建立。

这座观测牢笼，似乎正在从单向的窥视，变成某种双向的对话前奏。

而他们，刚刚无意中叩响了一扇无人知晓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