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六时。冬日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法租界上空悬浮着一种介于黑夜与白昼之间的、灰蓝色的朦胧。这种暧昧不明的光线,恰如黛·拉图尔心中逐渐弥漫开来的疑虑——它们并非漆黑一团的指控,而是无数细微的、难以捕捉的阴影,交织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缠绕着她的忠诚与理智。
她像往常一样,提前抵达总领事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回声,显得格外清冷。经过勒克莱尔办公室时,她注意到门缝下并未透出灯光——这极不寻常。勒克莱尔是个以办公室为家的人,尤其是在这种危机时刻,通宵达旦才是常态。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停下脚步,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这栋象征着法兰西海外权威的建筑,在清晨的微光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庄严,显露出其冰冷、空旷的骨架。巨大的枝形吊灯熄灭了,只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昨夜雪茄、咖啡和文件墨水混合的沉闷气息,仿佛一场激烈讨论刚刚散去,只留下疲惫的余温。远处传来清洁工用拖把擦拭地面的、有节奏的水声,更反衬出这片行政核心区域的死寂。这里是信息的汇集与发散地,每一个角落都可能隐藏着秘密,而此刻,寂静本身就成了最响亮的告密者。
黛·拉图尔,这位总领事秘书,不再仅仅是那个高效、忠诚、面容姣好的文书处理者。连日来的异常事件——雷纳尔的离奇死亡、拉丰的坠亡、诡异的天气预报、富商女儿的绑架案,以及勒克莱尔越来越神秘的行踪和指令——都在她心中刻下了痕迹。她今年二十八岁,拥有巴黎大学的历史学学位和与年龄不符的审慎。她习惯用理智分析一切,但此刻,理智本身正将她引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她注意到勒克莱尔眼袋深重却目光亢奋的状态,他接听某些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声音,他书桌上偶尔出现的、并非通过正常渠道送达的纸条,以及他下达指令时那种绕过常规程序的、不容置疑的果断。
黛有一种近乎强迫症般的秩序感。她能记住勒克莱尔桌面文件堆叠的惯常顺序,记得他钢笔摆放的角度,甚至记得烟灰缸里烟蒂的数量和品牌。最近几天,这种微妙的秩序被打破了。文件的位置有不易察觉的移动,烟灰缸被彻底清理的时间点变得飘忽不定,甚至勒克莱尔惯用的那种牌子的墨水,也偶尔会被另一种颜色略深的替代。这些细节如同乐章中偶尔出现的、不和谐的音符,只有最细心的听众才能捕捉,但它们却预示着整个旋律可能正在悄然改变。
在黛的内心法庭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
·指控方(怀疑):勒克莱尔的行为模式发生了显着变化。他频繁单独行动,避开正常行政层级,与某些背景模糊的人物(如杜邦)接触过密。他在处理拉罗谢尔绑架案时的反应,更像是在下一盘棋,而非单纯解救人质。这些迹象是否指向他可能在进行某种未经授权的、甚至危险的个人行动?或者……更糟,他是否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了某种妥协?
·辩护方(忠诚与理性):勒克莱尔是经验丰富的情报官员,身处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他的秘密行动可能正是为了应对“日晖计划”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他的变化是压力下的正常反应,他的保密是出于行动需要。怀疑这样一位长期共事、看似正直的上司,是否是自己神经过敏?
·中立观察方(职业素养):无论勒克莱尔的目的为何,他的行为正在破坏领事馆内部的运作流程和信任基础。作为秘书,黛的职责是确保行政机器的顺畅运转,而当前的状态无疑增加了失误和混乱的风险。她有责任提出疑问,至少是为了确保工作的有效性。
在茶水间,她遇到了同样早到的秘书玛德琳。玛德琳一边搅拌咖啡,一边抱怨:“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勒克莱尔先生要的文件都古里古怪的,一会儿要三年前的电力负荷报告,一会儿又要拉罗谢尔公司近半年的货运清单……还嘱咐别声张。你说,这跟现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黛心中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可能是交叉核对信息吧,现在情况复杂。”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安慰玛德琳,也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黛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建立在几个具体的逻辑矛盾上:
1.行动与宣称目标的不符:勒克莱尔公开强调要稳定人心,但其秘密调取陈年资料和敏感商业信息的举动,显然指向更深层、更长期的谋划,而非仅仅应对眼前危机。
2.资源调动的异常:他动用了某些非官方的、似乎独立于领事馆体系之外的资源(如监视拉罗谢尔府邸的眼线),这些资源的来源和指挥链成谜。
3.信息流的刻意阻断: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向黛通报情况的整体进展(即使是一些可公开的部分),而是将她严格限定在执行具体指令的环节,这割裂了她对全局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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