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寝殿。 浓重的药味像化不开的浓雾,缠裹着雕梁画栋间的每一寸空气,与殿角铜炉里燃尽的龙涎香交织,透出一股沉郁的衰败气息。窗棂外的春日天光被厚重的明黄锦缎帘幕挡得只剩微光,勉强照亮龙榻上那具枯瘦的身躯。
朱元璋静卧在铺着层叠织金龙纹锦被的龙榻上,胸口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咳喘。他的脸蜡黄如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着岁月与病痛的痕迹,唯有那双曾洞察人心、决断天下的眼睛,此刻虽蒙着一层浑浊的翳,深处却仍藏着如将熄炭火般灼人的余温——那是属于开国帝王的最后锋芒。
榻前肃立着五个人,个个垂首敛息,衣袍的褶皱里都透着凝重。太子朱标一身素色常服,面色忧戚,双手紧攥成拳;太孙朱雄英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孺慕与惶恐,紧紧挨着父亲的衣角;蓝玉一身铠甲未卸,征尘犹在,虎背熊腰的身躯此刻却绷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接下千斤重担;林奇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目光落在老皇帝身上,心绪翻涌——他深知这场会面,关乎大明未来的走向。最侧首的马皇后,鬓边已染霜华,她亲手为朱元璋掖了掖被角,指尖的温度轻触丈夫枯瘦的手,眼底的泪意强忍未落。这是大明朝最核心的权力圈层,也是朱元璋生命尽头最信任的人,一场无声的告别在此刻悄然铺展。
“都……来了。”朱元璋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他转动眼珠,缓缓扫过榻前众人,目光在朱标与马皇后脸上短暂停留,最后沉沉定格在蓝玉身上。
“蓝玉。”
“老臣在!”一声应答铿锵有力,打破了殿内的死寂。这位纵横沙场数十年的宿将“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向来炯炯的虎目瞬间盈满泪水,却强撑着不肯落下。
“你这老杀才……”朱元璋低低咳嗽两声,气息愈发微弱,话语断断续续,“跟了咱一辈子,从濠州到应天,从漠北到云南……立功无数,可也惹了不少祸。”他顿了顿,似在积攒力气,“咱走了……北边的国门,就交给你。替咱,也替标儿……看好了。别让那些鞑子,再踏进长城一步。”
蓝玉以头重重触地,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声音哽咽却字字斩钉截铁:“陛下放心!只要老臣有一口气在,定叫长城内外寸草不生,绝不让一个鞑子越过山海关!老臣此生,定为太子殿下守好北疆,不死不休!”
朱元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满意这个回答,他缓缓移开目光,落在林奇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对蓝玉的严苛,反倒多了几分温和与期许。
“林奇。”
“臣在。”林奇躬身行礼,腰弯得极低,心中既有对老皇帝的敬重,也有对未来的沉重——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你这小子……是老天送给咱大明的礼物啊。”朱元璋的声音轻了些,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个弧度,却因气力不支而消散,“你那些种粮的法子、造器的巧思、通商的门道……好,都好。标儿信你,雄英敬你,咱……也信你。”他加重了语气,“往后,不必束手束脚。放开去做,把这大明,带到一个……连咱都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这是来自开国帝王最终的、毫无保留的认可,也是跨越君臣的托付。林奇只觉肩上一沉,却也燃起了满腔热意,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地迎上老皇帝的视线:“臣林奇,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知遇之恩,不负太子殿下信重!必使我大明吏治清明、仓廪充盈、万民安乐,成就国泰民安、富强鼎盛的千古盛世!”
最后,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朱标与朱雄英身上,那是他血脉的延续,是大明的未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握住朱标的手。那双手曾握过刀剑、批过奏章,此刻却只剩冰凉的薄茧,力气微弱却抓得极紧。
“标儿……你仁厚,体恤百姓,这是大明之福,咱放心。”他看着长子,眼神里满是叮嘱,“但记住,皇帝不能只讲仁善,更要有雷霆决断。朝堂上的奸佞、地方上的蛀虫,该用刀时……绝不能手软。”
说完,他又转向朱雄英,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雄英……好好跟你爹学帝王之道,跟你林先生学经世之术。这大明是咱朱家的天下,更是天下人的江山……莫要负了百姓。”
“儿臣(孙儿)谨记父皇(皇祖父)教诲!”朱标与朱雄英一同双膝跪地,声音里满是悲恸,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金砖上。
马皇后紧紧握住朱元璋的另一只手,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朱元璋的手背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陪伴着相伴半生的丈夫,用掌心的温度传递最后的温暖。
朱元璋最后看了一眼榻前的五个人,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的龙柱、匾额,仿佛穿透了乾清宫的高墙,望向了南京城外的江南水乡,望向了漠北的万里草原,望向了他亲手打下的这片万里江山。那目光里有不舍,有牵挂,更有释然。片刻后,他的眼皮缓缓垂下,握着朱标的手无力地松开,呼吸渐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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