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诸神 第6章 天雷

再说那直面天雷滚滚的狄鹰，人始终不能与天斗，就连那出身素心亭，一身佛功不世出的一秀也遭困锁，他又有什么法子抗衡？

一秀提着刀赶来，正遇见迎面而来的狄鹰，这出身大名府的捕头狼狈不堪，身后紫电尾随，一路衔尾追杀。他瞧见一秀，高呼一声：“快跑！扛不住啊！”

此番境遇，不论逃去何处也绝无法避过天道煅杀，不如迎面一战！

一秀一步不退，在狄鹰擦肩而过之刻，他伸手，握住狄鹰，“你既然是捕头，知道的事情，遇到的事情总不比我少，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你这一生有一件事情做得苟且，那么就一定会有更多事情苟且，你要学会面对困难一步不退，因为有的时候你的退缩，会死更多人。”

狄鹰问：“明知必死，也不退？”

“不退。”他这一句话斩钉截铁，要在无形中为狄鹰增加一些信心，狄鹰却不以为然，一句不退瞬间令他回想起了曾与铁忌在荒城中对抗群魔，这一番对话与彼时铁忌的回答岂非如出一辙？

要说你一秀与铁忌毫无关联，真是打死狄鹰都不信。

现实容不得多想，那天雷轰隆隆来到眼前，只见一秀单脚踏地，黄沙质地松软，竟令他的腿下陷数尺，没到了大腿，随即他擎刀引雷，宛如穿针引线般，将天雷以刀尖指引，轰一声炸落，遁进了沙地中，一时间平地响惊雷。

与此同时，天边有声音响起，滚滚如雷，声如洪钟，“大胆和尚，以成佛根基妄杀凡尘，阻挡天雷诛罚，不知悔改否！”

一秀对狄鹰道：“这世上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人，妄想代天巡狩，主宰人间意志，他们不是神，却总以为自己是神。我成佛之时，曾与他们有约，不杀人，不阻截天雷，可如今每一样我都已违约，你说是我错，还是他们本就不对？”

狄鹰抚额轻叹，低语道：“不好说。”

一秀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心口，问他，“你问你自己，今天的这件事是错是对？”

“我说是对，这件事就一定是对？”

“今天我还要告诉你个道理，做人做事，一切遵从本心，没有能力去改变是一回事，有了能力却不去做，可就大错特错。”

狄鹰低头道：“我懂了。”

一秀追问一句，“你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一秀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那么你来说一说，我做这些事情是对还是错？”

狄鹰抬头，目视远空，道：“你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换作是我，也要这么做。”

一秀拍着他的肩膀，道：“那你要大声说出来，说给那些高高在上不知所谓的神来听一听，咱们不是他们眼中的蝼蚁，世间对错评判也从不在他们的谈笑之间。”

狄鹰好像也生出了一股不平之意，仰天怒吼，“神个屁！装神弄鬼，有本事你来，不服干！”

那天边又有无尽墨云翻滚，阵阵惊雷萦绕，狄鹰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天雷劫罚，一秀道：“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一日一罚，今日已破例一次，不会再出手。”

狄鹰暗叹一声，好险。

一秀握住他的手，眼神真挚温暖，“我要走了，你若有事情找我，就去素心亭。”

狄鹰感受到他言语中的真诚，一个人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如今他们不过才初遇，就已将彼此的心托付，对于狄鹰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情，于是他道：“好朋友是不会麻烦好朋友去涉险，咱们再相遇，我只请你喝酒，你如果不肯喝，我就不认你这个好朋友。”

一秀笑道：“凑巧，我也是个喝酒吃肉的和尚。”

狄鹰也笑起来，开怀大笑。

他们就此分别，一秀扛着已经身死的老伙计，另一只手拎着破旧的马车，瞬息万里，赶往中原素心亭。

这一手不俗，看得狄鹰目瞪口呆，且不论一秀智谋如何，单说武力，与铁忌大概同属超一流。

此事作罢，离开瀚海之前，狄鹰见到了已经被废去一双手的庾泗，他们一路相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狄鹰曾问她，是否要去素心亭，她只回一句，不去，狄鹰又问，何时去，她又道，等能拿起刀的时候。

狄鹰叹息道：“你自己也清楚，只有去素心亭才能重新拿起刀。”

庾泗脸色苍白且清冷，咬牙道：“我只希望再见到他，就亲手杀了他！你要我去求他帮我，不如杀了我！”

“女人是不是总是这般倔强？”

“倔犟如果能让我多杀几个和尚，我情愿如此。”

狄鹰：......

大名府驻地位于长安城，狄鹰本意要带她回去治伤，庾泗却不同意，二人又折路北上，耗费半月光阴，进入了王朝中枢，王都。

他们已十分邋遢，腹中又饥渴，狄鹰指着远处那三层楼的酒家，道：“你还记得咱们来过王都，那问仙楼是天底下最豪奢的酒店，有人说若要懂得享受，就一定去亲口尝上一尝。”

庾泗淡淡回一句，“我不在乎。”

“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可是在钟繇死后，我突然更明白了一件事情，贵如东武林盟主，生死也不过在眨眼之间，你若不及时行乐，说不得意外就会比明天提前到来。”

“你更怕死了。”

狄鹰抚着心口，作一副夸张的神态，道：“我可是很怕怕，怕得要命。可是我更怕，我若死了，你没了双手，又怎么办？”

庾泗抬头望着他，眼中有一抹不容忽视的坚定，她道：“那么我就会死，我不会死在别人的手中，我只会死在我自己的手中。”

狄鹰沉默，不再说话。

庾泗忽又笑道：“不带我去吃饭？我可是饿了很多天。”

“好。”他们进入酒楼，若非狄鹰出手阔绰，只怕就要被店伙计当作叫花给赶出来，狄鹰想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庾泗却拉住了他，“你看，有先生在说书，我们不妨听一听。”

“好。”

酒楼一层占地极为宽敞，中央设原木讲座，一名花甲老者手持醒木滔滔不绝，四周环绕一圈，分列数十张黄杨酒桌，大家喝酒品茗，听着说书先生讲评飞剑门，津津有味。

二人在角落不起眼的桌前落座，要来几碟拿手好菜，当然不能缺了酒，狄鹰又袒露出肚子，歪斜在椅上昏昏欲睡，庾泗却听得入神，狄鹰揶揄道：“我原来只以为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却想不到原来也喜欢这些情爱厮杀，不过都是书上的东西，做不得真。”

庾泗罕见叹气起来，轻声道：“就像你及时行乐这般，我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也喜欢平淡安逸的光景。”

狄鹰居然也同意，点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拿不起刀了，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就此放手去过安逸日子，岂不也挺好？”

“我不！”

狄鹰又沉默起来。

庾泗瞧着他并不俊朗的面容，心中暗叹，作为一个女子，何尝不希望相夫教子安然度日，被一秀废去双手时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看到狄鹰疲倦的脸，又不忍心放他一人去孤独承受，就算她再也没法子杀人，也一定要挡在狄鹰身前，先他而死。

这是否也是情爱？

庾泗从不去想，也从不敢去想。

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大叫，扯回了她的思绪，狄鹰也睁开了眼，望向喧哗处。

原来事情的起因是一名戴着斗笠的大汉，这大汉把腿翘在桌子上，嗑着瓜子听赵老五胡扯，赵老五是王都品侠楼的说书先生，自幼熟读志异小说，以满肚子经纶为傲，如今问仙楼为招徕顾客，便请了赵老五来设坛讲书。他说得兴起，戴斗笠的大汉却听得腻了，不耐烦地嚷起来：“飞剑门飞剑门，你知道啥是飞剑吗，听你唧唧歪歪实在没个鸟味！”

茶楼中诸人正听得津津有味，猛然被人喝止，均露出不满神色，赵老五心思通达，不愿得罪人，朝大汉拱手作揖赔笑道：“兄台莫非对老朽的闲书有指教？”

大汉笑了一下，拿眼瞥着他，道：“你那些飞来飞去打架的都是糊弄人的东西，我且给你讲一个好的故事，保管人人都爱听。”

赵老五大喜，忙问：“什么故事？”

大汉将斗笠摘下来，露出满脸的虬髯来，一只脚踏着桌子，气势十足，开口道：“故事的开始，是从半个月前的某个日子开始，故事的主角，当然就是我，我虽然籍籍无名，但也绝非小人物，驱魔师听过没？千年前魔筑的魔物作乱，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水深火热的苦难，驱魔师这个职业也应运而生，只不过一千年都已过去，魔筑销声匿迹，人们也再记不起了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整日沉迷享乐，忘记了祖先们的艰难斗争。

如今魔筑再度横行，已经在魔鬼冰原掀起了滔天巨浪，咱们的死敌已经不仅仅是北方的帝国，更是这新近崛起的魔鬼！魔筑的魔鬼！吃人的魔鬼！

小子不才，自幼跟随大师学习降魔武艺，终于在前些日子的魔鬼冰原上大展拳脚，狠狠教训了这群异类！”

他讲到此处，有人不信道：“当真有非人的东西存在？”

大汉把眼一瞪，吼道：“我拼死拼活，难道就是在吹牛吗？谅你们也不信，我还特地捉了一只小鬼，今日就给诸位开开眼！”

众人顿时情绪高涨起来，纷纷观瞧，只见这大汉解开自己胸襟，露出自己的胸膛来，在其上趴伏着一个不满足月的婴孩，这婴孩光着个身子，一排小牙整齐且锋利，正在咬着大汉的皮肉疯狂地吸着血。

众人大惊。

大汉却云淡风轻道：“此子名为攀月魔，不好其他，专嗜好吸取人的精魂，但是诸位也不要担心，此子一旦被你收服，便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要他咬谁，他就咬谁！怎么样，都信了吧？”

有人担忧道：“那你天天拿精魂喂他，自己没有事吗？”

大汉得意起来，笑道：“高手终究是高手，我若能被他给吸出个好歹来，还哪敢养他？你们瞧瞧他，白白胖胖，这下子可相信了？”

如今这种情形，也由不得人不信，于是大汉便开始讲他的故事，但他刚一开口，突然顿了顿，紧接着身子也颤抖起来，那趴伏在他胸口的攀月魔已不再吸血，转头望去，视线所及处，一名妇人站在人群中，眉眼虽与人无异，但浑身透发出的气息令他极为熟悉。

大汉停止颤抖，气势也高涨，好似变了一个人，他拨开身前人群，来到这妇人面前，低头问她：“你瞪我做什么？”

这妇人低眉浅笑，声音浅淡，有种摄人心魂的魅力，“公子好生魁梧，奴家心生仰慕，多瞧了几眼，莫非也瞧出了过错？”

大汉眼珠转一下，想到了什么，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可知魔是何物？”

众人均摇头不知，大汉道：“万物与天同生，自成大千世界，白日与黑夜，光明与黑暗，从来都是相互共生。咱们都是生来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但有善良，就会有邪恶。

诸公可能不信，在远古的过去，在还没有诞生魔物的那个时代，咱们的祖先都是心地纯良的人，他们为了他人的安乐而甘愿奉献，抛头颅洒热血，造就了数不清的辉煌。可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人心就变了，心底里滋生出来的邪恶是每个人不可避免需要去面对的东西，有的人耽于享乐，任由**发展，但有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摒弃邪恶，向往光明，你们看看，魔鬼是哪里来的，那不是凭空臆造出来的物事，而是被邪恶的内心所扭曲的人啊。

在魔筑，有着与咱们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就是咱们的邪恶一面，当你生了恶念，这念头每强大一点，魔筑的邪恶也就会强大，经年累月下来，你就会慢慢被他吞噬，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你们瞧这女子，普通人也许看这女子毫无不对劲的地方，但在我们驱魔师的眼中，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择时不如撞日，今日我先露一手，给大家开开眼！”

他说着，托起了攀月魔，朝他道：“吸她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