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面色沉凝,检查了一下沈长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身上也只是多有擦伤,略略宽心。
“此地血腥味太重,很快会引来官府或其他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按备用路线走。”
他们迅速集结残存人马,舍弃了损坏的马车,骑上备用的马匹,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绕开官道,钻入更加隐秘的山间小路,朝着河南方向疾行。
坐在马背上的沈长乐靠在萧彻怀中,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心悸,也感受着身后男人胸膛传来的温暖与坚定。
晨曦微露,照亮前路坎坷。
沈长乐看着共骑一匹马的朱影和赤久,万分庆幸,没有带其他侍女。
“戚国公……”沈长乐低声呢喃。
“这笔账,记下了。”萧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冰冷的杀意,“看来河南之行,比预想的还要热闹。夫人,怕吗?”
沈长乐摇了摇头,握紧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与青云在一起,便不怕。”
朝堂的腥风血雨,夺嫡的残酷厮杀,已然如影随形。
但他们知道,唯有离开京城这个漩涡中心,才能真正获得喘息和反击的空间。
河南,将是他们新的战场。
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们并肩同行。
……
简陋的驿站客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和潮湿的木头气息。
一路疾行、遭遇伏击、仓促改道,人马皆疲。
沈长乐身上的擦伤在热水清洗后微微刺痛,但比起那些伤筋动骨、需要卧床休养的护卫镖师,她已算是侥幸。
朱影和赤勺两个贴身丫鬟也在混乱中受了些伤,被她强行按在隔壁房间休息。
看着驿站里伤兵满营的景象,沈长乐顾不上自己的疲惫和不适。
银子如同流水般撒出去,请动驿站管事,将他能召集来的家人、附近的可靠村民都请来帮忙。烧热水、煮饭、熬药、清洗带血的衣物、照顾伤员……原本冷清杂乱的驿站,在沈长乐的指挥和银钱开道下,迅速变得有序而充满人气。
她自己也挽起袖子,穿梭在伤员之间,查看伤势,分发药物,安排食水,镇定从容的模样,让原本有些惶惶的人心安定了不少。
萧彻处理完紧急事务,安排好警戒班次,回到客房时,就看到沈长乐正费力地提着一桶热水进来,额发被汗水沾湿,脸颊上那处擦伤在烛光下尤为明显,衣裙下摆还沾着泥泞和草屑。
她明明自己也一身狼狈,却还在为旁人忙碌。
“长乐!”萧彻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桶,眉头紧蹙,眼中满是疼惜与愧疚,“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你身上还有伤,快坐下歇着。”
他扬声想叫驿卒,却发现人手确实紧缺。
沈长乐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笑了笑:“我没事,都是皮外伤。朱影她们也伤了,其他人更是不便。银子能使鬼推磨,已经找了不少人来帮忙了,我也就搭把手。”
她见萧彻外袍破损,发冠微斜,身上也带着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知他一向注重仪表洁净,此刻定是难受得紧,便道:“你也累了吧?我打了热水来,先擦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
萧彻看着她明明自己也该被照顾,却还一心惦记着他,心中那股因漏算戚国公而导致的愧疚和后怕,再次翻涌上来。
他握住沈长乐的手,指尖冰凉,声音低沉:“都怪我,思虑不周,竟漏算了戚国公这老匹夫……让你跟着受惊涉险。”
沈长乐反手握住他,力道温软却坚定,另一只手拿起布巾浸入热水,拧干,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灰尘和一丝干涸的血迹:“说什么傻话。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要同甘共苦,共担风险。这路上惊险,又不是你一人之过。朝堂倾轧,本就是刀光剑影,我们能安然至此,已是万幸。”
她动作轻柔地为他脱下破损的外袍,又帮他解开束发,准备洗去发间的尘土血污。
萧彻坐在矮凳上,感受着妻子略带生疏却无比认真的服侍,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连日奔波的疲惫和伤口隐隐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
“成王和戚国公此次损失惨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沈长乐一边为他洗发,一边低声说着自己的担忧,“他们若知我们逃脱,后续报复只怕更烈。”
萧彻闭着眼,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算计:“他们未必还有余力立刻报复。昨晚加上今晨,他们折损的人手远超预期。戚国公的铁鹞子培养不易,成王的死士更是金贵。我已安排了两批人马,一批在他们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争取将残余袭杀我们的人马彻底留下;另一批,则在京城外围,盯着可能再次出动的尾巴。我要让他们短时间内,再派不出像样的力量。”
沈长乐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惊讶道:“原来你还留了这样的后手?”随即又叹服,“怪不得你说他们鞭长莫及。只是……如此一来,仇怨怕是结得更深了。”
“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萧彻语气平静,却透着决绝,“从赵文渊倒台开始,成王就已视我为眼中钉。此次他动用如此力量袭杀,便是明证。既然他先撕破脸,我也不会再客气。被动挨打,不是我的风格。趁他病,要他命。至少,要打掉他伸出来的爪牙,让他也痛上一痛,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沈长乐仔细为他冲去泡沫,用干布轻轻擦拭头发,沉吟道:“此次戚国公损失不小,估计要肉疼许久。他虽是勋贵,但如今朝廷重文轻武,戚家早已不复祖上荣光,养这些私兵死士,耗费必然巨大。我们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成王的根本,也撼不动戚国公的爵位,但或许……可以从别处着手,让他们也难受难受。”
“哦?夫人有何高见?”萧彻睁开眼,感兴趣地看向她。
沈长乐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低声道:“断其财路。戚国公府,乃至依附成王的许多人,在京城及各地多有产业。尤其是戚国公,他养私兵、维持体面、上下打点,哪一样不要钱?若我们能设法,让他名下的铺面、田庄出些问题,或者……让他们的生意做不下去,银钱周转不灵。没有银子,再高的爵位,再硬的拳头,也会变成无源之水。到时候,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来追杀我们?甚至,内部都可能因为利益而生出龃龉。”
萧彻听得眼睛一亮,握住她擦拭头发的手:“断其财路……确是妙计!兵不血刃,却能伤其根本。只是,戚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要动他们的产业,恐怕不易。”
“明着自然不易,但暗地里使绊子,方法可就多了。”沈长乐细细分析,“他们最大的倚仗无非是爵位和部分御赐的田庄铺面。御赐的动不了,但他们自己经营、或暗中持股的营生呢?我们可以从货物来源、销售渠道、掌柜伙计、甚至……货物本身入手。比如,让他们进的货意外受损,让他们的掌柜突然染上恶习或卷款私逃,让他们的铺面不小心惹上麻烦官司,或者……让市面上出现更物美价廉的同类货物,挤占他们的生意。”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此事无需我们亲自出面。京城里,想巴结萧家、或者与戚家有旧怨的商家大有人在。我们只需提供一些消息、一些便利,甚至只是一点暗示,自然有人愿意去做这把刀。夫君在河南站稳脚跟后,亦可从地方商贸入手,若能卡住某些通往京城的紧要货品渠道……”
萧彻忍不住笑出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看着她虽带倦色却神采奕奕的眼睛:“我的夫人,真乃女中诸葛!此计甚合我意。打击成王党羽,未必都要在朝堂上硬碰硬。从商贾经济入手,迂回包抄,既能削弱其实力,又能避免正面冲突,引发陛下猜忌。好,待我们到了河南,安顿下来,便细细筹划此事!”
沈长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却也为能帮到他而感到高兴。
她拿起梳子,为他梳理半干的头发,轻声说:“我也只是胡乱一想。具体如何行事,还需青云你仔细斟酌。眼下最要紧的,是大家养好伤,平安抵达任上。”
窗外夜色渐浓,驿站简陋的房间里,烛火摇曳。
经历了生死逃亡的夫妻二人,在这短暂的休整中,不仅相互疗愈着身体的疲惫与伤痕,更在低声谋划中,将彼此的心意与智谋紧紧相连。
……
河南按察使司衙门的后宅,比之京城的萧府固然简朴许多,但被沈长乐带着人迅速收拾得清爽利落,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只是这家的男主人,自打上任以来,眉头便鲜有舒展的时候。
萧彻这个按察使副使,主管一省刑名诉讼,位不高却权重,本是容易得罪人的差事。
但他没料到,自己甫一上任,案头堆积的卷宗便如同雪片般飞来,且件件棘手——不是牵扯地方豪强望族,就是背后隐约站着京中某位大人的影子,再不然便是历年积压、证据模糊、当事人却又喊冤不止的陈年旧案。
各州府县仿佛约好了似的,将那些烫手山芋、神仙打架的难事,一股脑儿全推到了这位新来的副使面前。
“这是要给我来个下马威,还是要借我的手,去铲除他们的对头?”
深夜书房,烛火跳动,萧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陪在一旁看账册的沈长乐苦笑道。
沈长乐放下手中的事,走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摩着紧绷的肩颈。
“怕是两者皆有。你新官上任,他们摸不清你的路数,又知你出身京城萧家,背景硬,便想看看你是真会秉公执法,还是同他们一样官官相护。若是前者,正好借你之力打击异己;若是后者,大家便是一丘之貉,往后也好相处。”
萧彻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你看得透彻。眼下这桩……”他指着案头最上面那份卷宗,“漳德府呈上来的,豪强张大富强占民田、逼死人命案。证据其实颇为确凿,苦主一家七口,死了三个,残了两个,状纸血泪斑斑。这张大富本身不过一土财主,可他有个族兄,在京中户部任侍郎,虽非阁老重臣,却也是实权人物,与成王一系走得颇近。”
沈长乐拿起卷宗仔细看了看,柳眉微蹙:“如此恶行,若不严惩,天理何在?百姓又会如何看待你这新任的青天大老爷?可若依法严办,势必得罪张侍郎,甚至可能引来成王那边更进一步的打压。这确实是个难题。”
她想了想,问道:“青云,你身边不是带了郑阳和几位师爷么?他们可有建言?”
“郑阳还在路上,约莫还需半月。”萧彻摇头,“另外两位精于账目和文书的先生,我让他们留在了京城,协助三哥稳住那边的人情往来和消息渠道。眼下身边暂时没有能商议此等机要之事的人。”
这也是他为何格外疲惫的原因,初来乍到,可用可信之人太少,许多事情需得亲力亲为,反复权衡。
沈长乐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河南道不是设有监察御史么?我记得……似乎是雯表嫂的嫡亲祖父,王彰王御史坐镇?按察使司与监察御史虽有职权重叠,但御史风闻奏事,直达天听,权限更大。我们何不……设法将此事递到王御史面前?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此事在民间有所流传,让百姓都知道这张大富倚仗的是京中户部侍郎的族兄。舆论一旦起来,那张侍郎为了自身清誉和官位,恐怕非但不敢明着护短,还得急着撇清关系,甚至大义灭亲。”
萧彻眼睛一亮,赞赏地看向妻子:“夫人此计,与我不谋而合。利用御史台和舆论,确是破局良策。只是……”
他笑容微敛,露出几分深思与顾虑,“只是,操作起来,颇有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