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源录 第六十六章 别亦难

林陌强撑着身体，又向前挪了一小步，距离姜雨儿更近了。无视一旁秦云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妒目光，他抬起那只染血的左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稀世珍宝，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与他此刻重伤之躯不符的温柔。指尖传来的温热湿意，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

“别哭…”他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会去找你的。”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承诺道：

“不管多远，不管那流云阁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会来的。”

说完，他也努力扯动嘴角，朝她露出了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只是这个笑容，牵动了他脸上的伤口和体内的伤势，显得有些扭曲，却无比真诚，仿佛在说：看，我没事，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看着他这副明明痛彻心扉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自己的样子，姜雨儿只觉得心中那股酸涩与不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林陌！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林陌被她抱得闷哼一声，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却没有丝毫推开的意思，反而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更紧地回抱住了她纤细而微微颤抖的腰肢。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带着淡淡清香的颈窝发丝间，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仿佛要将这味道永远铭刻在灵魂深处。他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不舍与安慰。

“别怕……等我……”他低沉的耳语，如同最坚定的磐石，穿透她无声的呜咽，落入心底。

这旁若无人的、近乎绝望的拥抱，如同在秦云心头点燃了最暴烈的火焰！他死死盯着林陌那只搂在姜雨儿腰间、染满血迹的左手，看着姜雨儿毫无保留地依偎在那个炼气境蝼蚁的怀里，听着她那伤心欲绝的呜咽……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嫉妒、屈辱和狂暴杀意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狰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的左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够了！”秦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渊挤出，带着刺骨的冰寒和暴戾，“姜雨儿！注意你的身份！该走了！分开！”

楚红药在一旁更是脸色铁青，怨毒地盯着两人，尖锐地附和道：“就是！雨儿师妹还不快过来！跟这种卑贱的野小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少阳宗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刺耳的声音如同冰锥扎入耳膜。姜雨儿娇躯猛地一僵，环抱着林陌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深深凝视着林陌苍白染血的脸庞，那眼神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担忧，还有一种近乎诀别的痛苦。最终，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保重……”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几乎被哽咽吞没。紧接着，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林陌一眼，决绝地大步走向秦云和流云阁弟子聚集的方向。只是那单薄的背影，绷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脆弱和悲凉。惨白的月光拉长她的影子，孤寂得令人心碎。

秦云看着姜雨儿走来，脸上戾气稍敛，冷哼一声，袍袖一卷，浑厚的土黄色源气托扶着受伤的楚红药和几名重伤的弟子。他最后回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剜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摇摇欲坠的林陌，那眼神中的警告和杀意毫不掩饰。随即，他脚下腾起一片厚重的土黄色云气，当先冲天而起。

楚红药忍着伤痛，在飞离之前，怨毒地盯着林陌，用口型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小畜生，等着！”阴毒的眼神仿佛要将林陌生吞活剥。

几名伤势较轻的少阳宗弟子也各自运转源气，或脚踏飞梭，或驾驭小型飞行灵器，纷纷腾空。姜雨儿最后踏上秦云祭出的一片青玉般的飞行灵器，她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青玉灵器化作一道流光，追随着秦云离去的方向，迅速消失在翻滚积聚的铅灰色云层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偌大的平台，瞬间只剩下林陌一人。

风骤然猛烈起来，卷起地上的碎石和尘土，发出呜呜的悲鸣。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翻滚涌动，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叹息。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愈发浓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死寂。

林陌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狂风撕扯着他破碎染血的青衫，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这具残破的身体撕碎。他就那么仰着头，空洞的目光固执地穿透翻滚的乌云，追寻着那道早已消失无踪的青玉流光。

浓稠的夜色如同墨汁般晕染开来，迅速覆盖了伤痕累累的平台。孤寂的身影被暮色无限拉长，投射在冰冷焦黑的岩石上，形单影只，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剧烈的痛楚终于随着紧绷心弦的松懈彻底爆发，潮水般席卷全身。林陌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混杂着碎块的污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视野开始模糊，金星乱冒。林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回到黑岩城那间简陋客栈的。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沉重的昏沉中浮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当他终于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残烛，整个人重重砸倒在冰冷的木板地上，蜷缩起来，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伤痕累累的胸腔。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道和他之前残留的草药气息。窗外，黑岩城的喧嚣隔着薄薄的门板隐隐传来，更衬出屋内的死寂。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未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重演着雷崖上的每一个瞬间：姜雨儿转身时决绝又脆弱的身影，指尖残留的冰凉泪痕，还有她扑进怀里那份不顾一切的温暖和重量……

“这么傻的丫头……在那宗门里……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带着沉沉的心疼和忧虑。他仿佛能看到她独自面对秦云的威压、楚红药的刁难时，强撑着那份骄傲却又孤立无援的模样。

随即，林陌猛地一愣，为自己心中翻腾的这股强烈的、不属于寻常关怀的情绪而感到讶然。不仅仅是担忧，还有更深沉的牵挂、不舍，甚至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不愿她受半点委屈，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的冲动如此清晰。

“我这……不会是……”林陌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虚弱，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自嘲，“喜欢上这个傻丫头了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鼻子，却感觉到左手掌心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硬硬的，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

他低头摊开手掌，只见一枚通体莹白、触手生温的圆形玉佩，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玉佩质地极佳，正面雕刻着一朵精致的、仿佛在随风摇曳的云纹，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灵动的“雨”字。

这是…刚才拥抱的时候，她悄悄塞进自己手里的？

玉佩不大，呈水滴状，通体是纯净柔和的天青色，入手温凉，如同凝固的清泉。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触手生温。玉佩正面，镂空雕琢着一株栩栩如生、姿态舒展的雨兰，花瓣纹理细腻，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背面则刻着一个娟秀小巧的古篆——“雨”字。玉质本身似乎蕴藏着某种温润的灵力，握在手中，一股清流般的凉意悄然渗入掌心，迅速蔓延开来，竟奇妙地稍稍抚平了他体内翻腾的灼痛和内腑的动荡感。

这枚玉佩……是她贴身之物。林陌记得在雷湖初见时，她月白衣裙的腰间，似乎就系着这么一抹天青色的流苏坠饰。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那朵精致的雨兰，冰凉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如同她当时指尖拭过他嘴角的温度。林陌缓缓收紧手指，将那玉佩紧紧攥住，棱角硌得掌心微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慰藉。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她留下的气息，抓住那个在雷暴中相遇、在绝境下相携、在离别时绝望相拥的身影。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混合着窗外渐起的风声。

窗外，黑岩城彻底沉入墨色的夜。客栈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斑。风穿过陋巷，呜咽着，像是谁在低低哭泣。更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空洞地敲在沉沉的夜色里，也敲在少年荒芜的心上。